“石朔新语”新探_世说新语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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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宋时代的古典名著《世说新语》(简称《世说》)的许多基本问题至今仍然悬而未决。笔者近年来研治《世说》,略有所得,兹考论如下,以就正于海内方家。

一、《世说》成书的时间和地点

《世说》成书的具体时间,学术界迄今尚无定论,多数学者认为此书撰成于元嘉时期。郑学韬先生认为“《世说》的撰集,当在元嘉三年之后”,“有可能撰于元嘉十年之前”①。其论据虽不充分,却使这一问题的探讨深入了一步。杨勇先生说:“元嘉十六年,(刘义庆)出任江州刺史,书之编成,殆在此时也。”②此说极是,但杨先生未加证明,兹申论如下。

《世说》之编撰有一最基本之通例,即不载录生人之事(但并非不录生人之名),此乃无庸置疑之客观事实。清人王晫云:

临川取汉末,魏、晋数百年之事,网罗编次,遂勒成一家言,而予欲以数十年中所见所闻,与之颉颃,……(《今世说·自序》)

临川当日,以今人述古人,故取裁多而征信亦易。吾之为此,以今人述今人,见闻多所阙遗,……(严允肇《今世说·序》)

“以今人述古人”,这是《世说》记言叙事的基本角度。“古人”,即是已经作古之人。这一情况对我们考察《世说》成书之时间是很有利的。

《世说》提到的由晋入宋的人物共有六位,即傅亮、羊欣、王惠、袁豹、谢灵运和孔淳之。淳之生卒年不详,其余五人情况如下:傅亮(?-426年);王惠(385-426年);袁豹(373-414年);谢灵运(385-433年);羊欣(370-442年)。

孔、谢事,见《言语》108: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

傅亮,见《文学》99:

殷仲文天才宏赡,而读书不甚广,傅亮叹曰:“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才不减班固。”

又见《识鉴》25:

郗超与傅瑗周旋。瑗见其二子,并总发,超观之良久,谓瑗曰:“小者才名皆胜,然保卿家,终当在兄。”即傅亮兄弟也。

袁豹,亦见上引《文学》99。

羊欣,见《伤逝》18:

羊孚年三十一卒,桓玄与羊欣书曰:“贤从情所信寄,暴疾而殒,祝予之叹,如何可言!”

王惠,见《贤媛》31:

王尚书惠尝看王右军夫人,问:“眼耳未觉恶不?”答曰:“发白齿落,属乎形骸,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

从这些记载来看,孔、羊、王、袁四人并非记述之主体,其是否在世与《世说》之编撰关系不大。值得注意的是傅、谢二人。傅亮于元嘉三年(426年)被宋文帝诛杀。因之,《世说》之撰集不会早于此年;谢灵运于元嘉十年(433年)遭到与傅亮同样的结局。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世说》当成书于元嘉十年之后。

《世说》乃成于众手之书,故此书之编撰必在群彦聚首之时。元嘉十六年(439年),刘义庆37岁,此年四月他出任江州刺史。此时他招聚文士,如袁、鲍、何、陆诸人皆在其身边。史载:

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咨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宋书》卷51《刘义庆传》)

卫军临川王义庆雅好文章,请为咨议参军。(《宋书》卷70《袁淑传》)

(鲍)照始尝谒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义庆奇之。赐帛二十匹,寻擢为国侍郎,甚见知赏。迁秣陵令。(《南史》卷51《刘义庆传》)

至元嘉十七年(440年)十月,他又被任命为南州刺史。

他在江州任所的时间总共为18个月。

《世说》全书凡85000言,以18个月的时间完成这样篇幅的著作,虽然对刘义庆一人来说并不可能,但鲍照等才士通力合作,则并非难事。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世说》撰集成书的时间是在元嘉十六年(439年)四月到元嘉十七年(440年)十月间,撰成之地点即在江州。除此以外,任何时间和地点刘义庆都不具备率领幕下文士编撰《世说》的条件。因之,我们也有理由进一步推断:刘义庆招聚文学之士,其目的正是为了编撰《世说》、《幽明录》等著作。

二、刘义庆主编《世说》的原因

刘义庆主编《世说》,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政治原因。

《宋书》卷51《刘义庆传》:

少善骑乘。及长,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

周一良先生从“世路艰难”四字出发,结合宋文帝刘义隆不断诛杀大臣的许多史实,说明“世路艰难”,“就是指的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种种矛盾,特别是指宋文帝刘义隆的猜忌,使诸王和大臣都怀有戒心,惴惴不能自保”。进而得出结论说:

他(指义庆)处在宋文帝刘义隆对于宗室诸王怀疑猜忌的统治之下,为了全身远祸,于是招聚文学之士,寄情文史,编辑了《世说新语》这样一部清谈之书。……《世说新语》里记载的人物、事件、议论,都和刘义庆当时的政治社会背景相去悬远,不相涉及,而这正是他著述的宗旨所在。③

周先生的见解是十分深刻的。“世路艰难”确是刘义庆主编《世说》的社会背景和政治原因。但先生所说,亦有言而未尽之处,兹更申之。

“马”在中国古代是武力的象征。《三国志》卷32《先主传》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

(刘)备住荆州数年,尝于(刘)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英雄俊杰之建功立业,离不开萧萧骏马,盖于马上方能得天下。“马”是战争、雄力、进取之象征,而“髀肉复生”则为英雄失意之慨叹。郝懿行《晋宋书》故:“有马”条云:“马畜息耗,可以觇民力之兴衰。”④“马多”既可说明国富民安,又足以显示军事力量之强大。六朝子弟本尚马术,义庆“少善骑乘”,足见其长于此道。成年之后,他却放弃了这一爱好,转而移情文史,这正是“世路艰难”造成的。《宋书》卷51《刘义庆传》:

(元嘉)六年,加尚书左仆射。八年,太白星犯右执法,义庆惧有灾祸,迄求外镇。太祖诏譬之曰:……。义庆固求解仆射,乃许之,加中书令,进号前将军、常侍、尹如故。

元嘉八年(431年),义庆29岁。前此五年,即元嘉三年(426年),司徒录尚书事扬州刺史徐羡之和尚书令傅亮被文帝杀掉,不久又杀荆州刺史谢晦、吴郡太守徐佩之;元嘉七年(430年),又杀兖州刺史竺灵秀。这些惨剧都发生在刘义庆的眼前。而宋文帝之心胸又特别狭窄。史载:

世祖以(鲍)照为中书舍人。上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同上)

连作文章都不许手下人超过自己,其它方面就可想而知了。鲍照真是聪明人,否则其下场和以“空梁落燕泥”的佳句取祸的薛道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在这样一位皇帝身边,义庆时刻都有“伴君如伴虎”之感,其请求外任、避免“灾祸”,自然是情理中事。元嘉二十年(443年),义庆在广陵病重,此时他才向文帝申请重归阔别11年的京城建康。而在这11年内,京城里又发生不少的惨剧。由此可见,刘义庆在诸王中是一位很有头脑、善于自保的人物。

(二)社会原因。

刘宋去魏晋未远,讲说前朝人物故事,也是当时的一种社会风气。《世说》之编撰正是这种社会风气的反映。《宋书》卷81《顾凯之传》:

……(凯之)尝于太祖坐论江左人物,言及顾荣,袁淑谓觊之曰:“卿南人怯懦,岂办作贼。”觊之正色曰:“卿乃复以忠义笑人!”淑有愧色。

顾荣乃江东名士,屡见于《世说》。《宋书》卷54《羊玄保传》:

子戎,有才气……戎二弟,太祖并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

同书卷57《蔡兴宗传》:

兴宗幼立风概,家行尤谨,奉宗姑,事寡嫂,养孤兄子,有闻于世。太子左率王锡妻范,聪明妇人也,有才藻学见,与锡弟僧达书,诘让之曰:“昔谢太傅奉嫂王夫人如慈母,今蔡兴宗亦有恭和之称。”其为世所重如此。

一是皇帝给孩子赐名,一是“聪明妇人”对小叔的训词,并援引魏晋的人物、故事以为依据,当时上流社会之风气可见一斑。

刘义庆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侯王,他出生于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元兴二年(403年),至晋恭帝司马德文元熙二年(420年)东晋灭亡时,他已经18岁了。因此,他对于魏晋人物、事迹的了解更不会逊色于同时代的其他人。易宗夔说:

二刘去晋未远,竹林遗韵,王谢余风,不啻身亲酬酢,掇其语言而挹其丰采也。(《新世说·自序》)

王世懋说:

……晋人雅尚清谈,风流映于后世,而临川王生长晋末,沐浴浸溉,述为此书。至今讽习之者,犹能令人舞蹈,若亲睹其献酬。倘在当时,聆乐、卫之韶音,承殷,刘之润响,引宫刻羽,贯心人脾,尚书以之含笑,平子由斯绝倒,不亦宜乎?(《批点世说新语序》)

作为刘义庆及其幕中文士集体劳作的结晶,《世说》也是元嘉时代社会风气的产物。

(三)家学原因。

刘义庆主编《世说》,不仅出于其个人的兴趣,而且与其家学传统有一定关系。彭城刘氏虽发迹行伍,但素来推重文章学术。刘勰说: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文心雕龙·时序》)

事实确如刘彦和所说。史载:

高祖少事戎旅,不涉经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言论,人皆依违之,不敢难也。(《宋书》卷64《郑鲜之传》)

宋武帝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南齐书·王俭传》)

长七尺五寸,博涉经史,善隶书。(《宋书》卷5《文帝纪》)

帝少机颖,神明爽发,读书七行俱下,才藻甚美。(《南史·孝武帝纪》)

帝好读书,爱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南史·明帝纪》)

又据《隋书·经籍志四》,有《宋武帝集》12卷、《宋文帝集》7卷、《宋长沙王道怜集》10卷、《宋江夏王义恭集》11卷。另据聂崇岐《补宋书·艺文志》,有《道规集》4卷、《义欣集》10卷、《义宗集》12卷、《义季集》10卷。其他如南平王休铄、建平王弘、庐陵王爱真、始兴王浚等也都爱好文义,诸王本传均有记载。其中宋武帝刘裕是义庆的伯父,刘道怜是义庆的父亲,宋文帝刘义隆、江夏文献王刘义恭与义庆为堂兄弟,刘义欣乃义庆之兄,义宗为义庆之弟,义季为刘裕之子、义庆之从兄弟。

这些情况说明重视文学是彭城刘氏一族的家学传统。刘义庆作为“宋室之表”,在王事余暇招集文人编撰《世说》,也是家风使然。

三、《世说》之原名

《世说新语》之名称颇多,见于文献者,有《世说》、《世说新书》、《世说新语》、《刘义庆世说》、《刘义庆说苑》、《晋宋奇谈》等等,纷纭不一,而无定式。宋人黄《东观佘论》卷下著录其父黄伯思《跋〈世说新语〉后》云:

《世说》之名肇刘向,六十七篇中已有此目,其书今亡。宋临川孝王因录汉末江左名士佳语,亦谓之《世说》。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亦云:

宋临川王刘义庆有《世说》八卷,梁刘孝标注之为十卷,见《隋志》。今存者三卷,曰《世说新语》,为宋人晏殊所删并,于注亦小有剪裁。然不知何人又加“新语”二字,唐时则曰“新书”,殆以《汉志》儒家类录刘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说》,因增字以别之也。

显然鲁迅先生也认为《世说》为《世说新语》之原名。对此,杨勇先生考证详明,已不容后学置喙⑤;日本学者松岗荣志据其国内独有之文献,⑥更申杨说,益令人信服。杨师援引刘孝标注称《世说新语》为《世说》之五例,论证极为有力,但先生所举尚有未尽,兹更广其例如下:

《雅量》40刘注云:“此星见,多为兵革事。此后十六年,文帝乃崩,盖知长星非关天子。《世说》虚也。”

《赏誉》143刘注云:“按述虽简而性不宽裕,投火怒,方之未甚。若非太傅虚相褒饰,则《世说》谬设斯语也。”

《捷语》6刘注云:“按《中兴书》,愔辞此行,温责其不从,转授会稽。《世说》为谬。”

《贤媛》13刘注云:“……三家之说并不同,未详熟是?然李氏不还,别有余故。而《世说》云自不肯还,谬矣。”

《惑溺》5刘注云:“寿敦家风,性忠厚,岂有若斯之事?诸书无闻,唯见《世说》,自未可信。”

此五例及杨师所举,便足以证明《世说》为《世说新语》之原名。

据《梁书》卷50《刘峻传》,刘孝标于天监七年(508年)开始编撰《类苑》,而完成于天监八年(509年)。⑦《世说新语注》的撰写当在此年之后。孝标卒于普通二年(521年)。设使他于天监九年(501年)开始为《世说》作注,则距《世说》之成书(元嘉十七年,即440年)为70年。孝标生于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年),距《世说》之成书为22年。又《梁书》卷50《刘峻传》:

宋泰始初,青州陷魏,峻年八岁,为人所略至中山。中山富人刘实悯峻,以束帛赎之,教以书学。……峻好学,家贫,寄人庑下,自课读书,常燎麻炬,从夕达旦,时或昏睡,其发,既觉复读,终夜不寐,其精力如此。

刘峻8岁时为宋明帝泰始六年(470年)。此时距《世说》之成书为30年。《世说》当为孝标8岁之后所读之书。因之,孝标既然称《世说新语》为《世说》,则其原名必为《世说》,此事已无庸置疑。

不仅如此,在孝标之前曾为《世说》作注的史敬胤也称《世说新语》为《世说》。敬胤注今存51条,见宋人汪藻《世说叙录·考异》,其中13条无注。汪藻云:

其所载以宋齐人为今人,则敬胤者孝标以前人也。

周祖谟先生进一步推断说:“案敬胤事迹无考”,据“王丞相云刀玄亮之察察”一条注文,知与卞彬同时,当为南齐人。敬胤注与刘孝标注全不相同,虽采录史书较详,而缺乏剪裁,除引史书外,间或对临川原作有所驳正。……敬胤原书早已亡佚,而刘孝标注独传至今,这或与孝标书晚出,且引据洽,注释详密,剪裁得当有关。孝标的名声又高于敬胤,自不待言。“(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前言》)”周先生所论颇为中肯,但有两个问题尚需申明:一是敬胤之姓氏问题,二是敬胤生活之时代问题。

《企羡》2“王丞相过江”条,敬胤注曰:

以……史畴太肥,为笨伯。……史畴位至豫章太守、御史中丞、武昌内史,民其后也。

其中的“民”字,是部下对地方官长的自称,表示谦卑。此为六朝习语。敬胤既自称“民其后也”,那么作为史畴之后人他自当姓史。

汪藻以史敬胤为“孝标以前人”,周祖谟先生以之为“南齐人”,这固然不误,但尚不够具体。今详检敬胤注原文,“王大将军在西朝时”条注记述周顗之后人云:“玄孙颢,今尚书郎,颙,今散骑郎。”又云:“朗生仁昭,今新安太守。”“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条注:“(卞)延之生彬,彬今南郡丞。”“许侍中与顾司空俱作王丞相从事”条注:“(顾)台民生阮之,始兴相也。”“江仆射年少”条注:“(江),南康王友,”“王丞相过江”条注:“(江)象字元卫,尉定侯,六世孙淹,今骁骑将军。”“会稽虞騑”条注:“(虞)慭孙,今北中郎咨议。”又云:“(虞)踏生安,今正员外郎。”又云:“(孔)景生广,今太尉西曹掾。……山民生道存,今步兵校尉。”

以上敬胤注涉及之人物凡11位,这11人,周颢、顾阮之、虞慭虞安四人正史无传,周仁昭、孔道存为宋人,周顒、卞彬、江、孔广为齐人。江淹属于梁人,但《梁书》卷40《江淹传》云:

永明初,迁骁骑将军,掌国史。出为建武将军、庐陵内史。视事三年,还为骁骑将军,兼尚书左丞,寻复以本官领国子博士。少帝初,以本官兼御史中丞。

“永明”为齐武帝萧赜年号,“少帝”指海陵恭王萧昭文(他卒时年15)。江淹为骁骑将军,时在永明初(483年)到少帝初(494年),历时11年。敬胤既称“六世孙淹,今骁骑将军”,则其《世说新语注》必作于483~494年之间。再联系敬胤注所涉及的两位宋人,四位齐人,史敬胤当为宋末齐初之人无疑。他为《世说》作注距《世说》成书为43~54年,比刘孝标为《世说》作注要早16~27年。因此,他对《世说新语》的称法更具有可信性。《世说·尤悔》4:

刘琨善能招延,而拙于抚御。一日虽有数千人归投,其逃散而去,亦复如此,所以卒无所建。

该条敬胤注云:“琨以永嘉元年为并州。于是,晋阳空城,寇盗四攻,而能收合大众,抗行渊勒,十年之中,败而能振。若不能抚御,其得如此乎?且凶荒之世,千里无烟,岂一日而有数千人归之?……若一日数千人去之,又安得一纪之间,以对大难乎?《世说》苟欲爱奇,而不详事理也。”

既然史敬胤也称《世说新语》为《世说》,参以《南史·刘义庆传》、《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世说新语》之原名为《世说》,已是铁案无疑。余嘉锡先生说:

《隋志》以下但题《世说》者,省文耳。(《四库提要辨证》卷17“《世说新语》”条)

周本淳先生也说:“著录称《世说》者,为从简之例。”⑧

后世之文献涉及《世说新语》时,固然有简称为《世说》者,但史敬胤、刘孝标以《世说》称之,这一客观事实“简称说”是解释不通的。《隋书·经籍志》、《旧唐书·艺文志》等文献以《世说》之名著录《世说新语》,乃是尊从原名、存其旧貌之意,至于当时社会上流行何种异称,史官们是略而不顾的。

四、《世说》体制之渊源

《世说》36门,依门系事,条理井然。这一广为后代笔记小说追摹的体制并非《世说》首创,而是渊源有自的。

渊源之一为西汉刘向的《说苑》。

今本《说苑》凡20卷,依卷立名,有“君道”“臣术”、“建本”、“立节”等20类。这些卷次名称皆由二字组成,在形式上与《世说》各门之名称相同;从内容上看,《说苑》的某些门类与《世说》也颇为相近。如“贵德”与“德行”,“政理”与“政事”,“正谏”与“规箴”,“善说”与“言语”等等。蔡元培先生说:

昔汉魏之际,渐尚清谈,逮晋宋而极盛。临川王义庆,乃仿刘子政《世说》之例而作《新书》,务以标新领异已耳。(《新世说·跋》)

蔡先生认为《世说新语》是模仿刘向《世说》的产物。而向宗鲁先生则云:

予谓《世说》即《说苑》,原注《说苑》二字,浅人加之。考《御览》三十五引《世说》,不见义庆书而见《说苑·君道篇》。《书抄》百四十一引《世本》,其文与《世本》不类;“《世本》”乃“《世说》”之讹,今见《说苑·立节篇》。此所引皆中垒《世说》也。《初学记》十七引刘义庆《说苑》,今见《世说·捷悟篇》。又卷十九引刘义庆《说苑》,今见《世说·文学篇》。黎刊《太平寰宇记》一百十八引刘义庆《说苑》,今略见《世说·排调篇》。此所引皆临川《说苑》也。是则临川之《说苑》即《世说》,而中垒之《世说》即《说苑》审矣。(《说苑疏证·叙例》)

宗先生所言虽证据不足,但考证严密。他又说:

中垒之与临川,一则推本经术,一则祖尚玄虚,其旨异。一则辞多繁博,一则言归简要,其文异。所以得同名者,以其分门录事,体制相类也。(同上)

此论颇为中肯。依向氏之说,则《世说新语》与《说苑》之关系则密同形影了。

渊源之二是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

《风俗通义》原本30卷,每卷为一篇,分子目134条。今本为10卷,即“皇霸第一”、“正失第二”、“愆礼第三”、“过誉第四”、“十反第五”、“声音第六”、“穷通第七”、“祀典第八”、“怪神第九”、“山泽第十”。其《姓氏篇》宋时已亡,后自《永乐大典》辑出,附录于末。此书分门别类地叙述各种事物,其中的“愆礼”、“过誉”、“十反”等篇,就事论人,颇似《世说》中的人物品评。显然,《风俗通义》的体制受到了刘向《说苑》的影响,并进而影响了《世说》。

渊源之三是晋代的志人和志怪小说。

西晋人郭颁著有《世语》一书。《隋书·经籍志》杂史类著录《魏晋世语》10卷,原注云:“晋襄阳令郭颁撰。”此书一般简称为《世语》,刘孝标注引用多达十四次。

《世语》原来是分类的。《三国志》卷23《裴潜传》裴松之注云:

案本志,宣名都不见,惟《魏略》有此传,而《世语》列于《名臣》之流。

“名臣”系《世语》中的一类。据此可知,志人小说之分类法西晋时期的《世语》已经采用。清人叶德辉说:“《世说新语》佚文引见唐、宋人类书者,往往与《世语》相出入。按《世语》晋郭颁撰,见《隋志》杂史类。孝标作注,时亦援引以证异同,则临川此书,或即以之为蓝本也。”(《世说新语佚文·序》)如此则《世说》之体制即受到了《世语》的直接影响。

东晋荀氏著有《灵鬼志》一书。荀氏名字、籍贯无考,仅从“鬼侯”一条知其于义熙年间任南平国郎中。此书《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著录为三卷,《新唐书·艺文志》载入小说家类。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得其佚文24则。刘孝标注《世说》四次引用之。如《方正》37刘注引《灵鬼志·谣征》曰:

明帝初,有谣曰:“高山崩,石自破。”高山,峻也;硕,峻弟也。后诸公诛峻,硕犹据石头,溃散而逃,追斩之。

其它如《容止》23、《伤逝》9、《念狷》7刘注皆引《灵鬼志·谣征》。显然《灵鬼志》原书是分类叙述的,“谣征”为其中的一类。刘义庆平时是很喜欢志怪的,他又是志怪小说家,著有《幽明录》、《宣验记》等书,故《灵鬼志》分门别类的体制肯定会影响他主编的《世说》。

总之,由刘向《说苑》、应劭《风俗通义》到晋代的某些小说,其分门录事的体制都曾对《世说》的编撰者有所启迪。但追本求源,刘向之《说苑》还是这一体制的鼻祖。

注释:

①《〈世说新语〉的思想倾向与成书年代》,《徐州师院学报》1984年第4期。

②《〈世说新语〉“书名”、“卷帙”、“版本”》,《东方文化》第8卷,第2期,1970年。

③《〈世说新语〉和作者刘义庆身世的考察》,《中国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并参见《魏晋南北朝史札记》第159~161页。

④台湾版《丛书集成新编》第114册,第370页;郝氏引《论语》,见《卫灵公》:“子曰:‘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又《周朗传》见《宋书》卷82。

⑤《〈世说新语〉“书名”、“卷帙”、“版本”考》,台湾《东方文化》第8卷第2期,1970年。

⑥《〈世说新语〉原名重考》,《思想战线》1989年第5期。

⑦刘之遴《与刘孝标书》云:“铅摘既毕,东青已就,……自非沉郁淡雅之思,安能闭志经年,勒成若此?”(《全梁文》卷56)

⑧《〈世说新语〉原名考略》,《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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