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批评的知识谱系研究_金圣叹论文

小说批评的知识谱系研究_金圣叹论文

小说评点知识谱系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谱系论文,知识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小说评点是盛行于明清时期的特殊的文学批评形式。作为一种文体,其生成绝非突兀而来 ,而必有一个萌生、累积和衍化的路径。鉴于多数论者的论说差强人意,本文重新考索小说 评点的知识谱系,以期得出新的认识。

小说评点与儒家经学传统

一般认为,小说评点“直接导源于唐宋以来的诗话及诗文评点著作”(注: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第4卷,728、725、726页,上海古籍 出版社,1996。)

,其依据是小说评 点所采用的形式——圈点、眉批、夹注、回评和总评等——已见于唐宋诗话、诗文评,是它 们给予小说评点“直接的启发”。譬如,在最早的文章评点本里,如《古文关键》、《古文 诀》、《文章规范》、《文章正宗》等,就有了夹批、眉批和文前总评等不同方式。但是, 我们认为,小说评点的产生与诗文评点的关系并没有如此简单,它们之间的距离不只是批评 对象的文体差异。对早期诗文评点的特征,钱钟书在《管锥编》一书中有点睛式的论述: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姚合《春游》批语谓“诗家有大评断,有小结裹”;评点、批改侧 重成章之词句,而忽略造艺之本原,常以“小结裹”为务。苟将云(按:陆云)书中所论者, 过录于机(按:陆机)文各篇之眉和尾,称赏处示以朱围子,删削处示以墨勒帛,则俨然诗文 评点之最古者矣。(注:钱钟书:《管锥编》第4册,1215页,中华书局,1979。)

而小说评点则如袁无涯刻本《水浒传》卷首“发凡”所云:

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今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 之精神,无不拈出,使人知此为稗官史笔,有关于世道,有益于文章,与向来坊刻,迥乎不 同。如按曲谱而中节,针铜人而中穴,笔头有舌有眼,使人可见可闻,斯评点所最可贵者。

小说评点侧重于“法”的“拈出”(金圣叹的评点尤为突出),而诗文评点“忽略造艺之本 原”,两者之别赫然可见,从中不易窥出其传承关系。于是,有关论者认为,小说评点还有 两个“来源”,即“唐宋以来‘说话’的影响” (注: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第4卷,728、725、726页,上海古籍 出版社,1996。)和“科举取士、试场考评风气的间接影响 ” (注: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第4卷,728、725、726页,上海古籍 出版社,1996。)。这种“补充”面面俱到,貌似公允,实则仍未能真正解决问题——它无法应对以下追 问:小说评点作为一种话语,它是怎样说的?为什么这样说?这样说意味着什么?小说评点盛 行于明清之际这一特定的时空坐标与文化语境,其意义何在?福柯指出:“追求起源是这 样一种努力,它试图捕获事物的精确本质、事物最纯粹的可能性以及事物被精心保护的同一 性……”(《尼采·谱系学·历史学》)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对小说评点的渊源问题进行新的 审察。

我们知道,小说评点萌兴于明代万历年间。就现存的资料而言,刊于万历十九年(1591)的 万卷楼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是小说评点的最早读本,其封面有《识语》云:“是书也刻 已数种,悉皆为舛,辄购求古本,敦请名士,按鉴参考,再三雠校,俾句读有圈点,难字有 音注,地理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正文中标示的批注形式有《 释义》、《补遗》、《考证》、《论曰》、《音释》、《补注》、《断论》七种,其中,除 《论曰》、《补注》和《断论》体现了评论的性质外,该书所批注的内容主要是“注释”。 但是,即便是所谓的“评论”,也基本上是对历史现象和历史人物的史实分析和道德评判。 如《刘玄德襄阳赴会》节,玄德与刘表论胸次抱负,“史官有诗赞曰:曹公屈指从头数,天 下 英雄独使君,髀肉因生犹感旧,争教寰海不三分”,《论曰》:“此言玄德不忘患难,安得 不为君乎?”这种批注形式实际上是传统史注史评的直接延续。早在刘宋时期,裴松之为陈 寿《三国志》作注,裴氏“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傍摭遗逸”,“若乃纰缪显然 ,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 《三国志注表》)裴松之开创了在传统的名物训释基础上融补遗、考辨和评论于一体的史学 注评方式。显然,《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评点直接沿用了这种形式,尽管其文字已越出一般 的注释,带有了一定的评论成分,但仍然与一般意义上的小说评论相去甚远。又万历二十年 (1592),余象斗刊刻《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它首次标明“批评”字样,并与“全 像”并列。该书正文页面分三栏:上评、中图和下文。这是余氏刊刻小说的一个基本形态, 可惜此书已经流落海外,难以得见。越二年,余氏又刊刻《水浒传评林》,从中可概见余氏 评点本的一般面貌。全文正文前有《题水浒传叙》,其眉栏又置《水浒辨》一文云:

《水浒》一书,坊间梓者纷纷,编像者十余副,全像止一家,前像板字中差讹,其板蒙旧 ,惟三槐堂一副,省诗云词,不便观诵。今双峰堂余子改正增评,有不便览者芟之,有漏者 删之,内有失韵诗词欲削去,恐观者言其有漏,皆记上层。

因此,“改”、“评”二位一体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又书名曰“评林”,有将评语“集之 若林”的意思。但观余氏“评林”并无标出其他评者,反有“书林文台余象斗评释”字样。 可见,这只不过是用来招徕读者的“虚招”而已。万历三十四年,余氏又刊刻《列国前编十 二朝传》,其标明形式有“释疑”、“地考”、“总释”、“评断”、“鉴断”、“附记” 、“补遗”、“断论”、“答辨”和“论断”,它们仍然是以史实考订、音义考辨为主。这 些早期的评点本似乎表明:小说评点渊源于古籍的“注释”。

有不少论者便持此说。如董洪利《古籍的阐释》认为:“从性质和内容看,小说评点完全 可以算作注释的一种类型。”(注:董洪利:《古籍的阐释》,1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

赖力行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学》更为明确地指出:“评点 是古代典籍评注形式在小说戏曲批评中的运用。”(注:赖力行:《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学》,230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美国学者陆大伟也提出,中国的传统小 说批评源于“评点之学”,是古代名为“传”、“注”、“解”、“疏”的学术研究方法之 运用于小说阅读的结果(注:参见陆大伟编《如何阅读中国小说》第1章《中国传统的小说批评》,普林斯顿,1990。)

。把小说评点当作“注释”看待,的确把握住了早期小说评点与古 籍阐释传统之间一定的渊源关系。但是,它的明显缺陷在于无视后期小说评点自身之嬗变。 万历三十八年(1610)和万历三十九年(1611),“容与堂”本、“袁无涯刊本”《水浒传》相 继问世。尽管学术界至今仍然不能确定何者为李贽原作,但不可置疑的是,它们在批评的内 涵上完成了转型:形式上的训诂章句、音诠释义以及内容上的史实疏证,转化为对小说作品 艺 术的、情感的赏评;批评的体例上也发生了变化,开首有序,序后有总纲文字数篇(类似于 “读法”),正文则由眉批、夹批和回末总批三部分构成。崇祯十四年(1641),金圣叹贯华 堂《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刊行,体例上又发生了三处变化:其一,增加了“读法”; 其二,回评由回末移至回首;其三,大量增加了正文中的夹批。至此,小说评点的形态基本 完备,金圣叹也因此成了中国小说评点派的集大成者。与前期小说评点相比,李贽、金圣叹 的小说评点贯穿着富于主体创造性的批判精神,而与一般的古籍注释判然有别。而且,视小 说评点为古籍的注释,小说评点之源头便可一直溯及两汉的经学,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 “所论过于悠远”,“未为确论” (注: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第4卷,728、725、726页,上海古籍 出版社,1996。)。

中国古代于文字著述有经、史、子、集之分,经为各类著作之首。《庄子·天运》篇记载 孔子曾问道于老子,自谓:“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 经,自以为久矣。”在古籍中,这大概是最早关于“六经”的提法。《汉书·艺文志》之《 六艺略》的“六艺”即此“六经”。到唐初又有“九经”,后更增加《论语》、《尔雅》、 《孝经》、《孟子》四书,一共为十三经,它们在儒家学说乃至中国文化上都占有极为重要 的地位。关于“经”,人们有各种解说,或谓其为官书,不同于私人著述,或言其乃圣人所 作,为万世法程(“经禀圣裁,垂型万世”)。章炳麟的解释较为切近其原始含义,他说:“ 经者,编丝连缀之称。”蒋伯潜在《十三经概论》中认为,此说“最为明通”,“经”本为 “书籍之统称;后世尊经,乃特成一专门部类之名称也”(注:蒋伯潜:《十三经概论》,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古代的文字著述一旦成为经典 ,即归入一个“专门部类”,具有特殊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所 谓“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与此相似,伽达默尔特别提出“经典”的概念 来说明过去与现在的历史联系,并说明理解的历史性。在他看来,经典体现了一种规范性和 基本价值,这种规范和价值总是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他反复强调“所谓‘经典’是超乎不 断变化的时代及其趣味之变迁的”(注:Hans-Georg Gadamer,Truth and Method,2nd revised ed.translation revised by J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1989),P.288,P.289—29 0.)

,“经典无疑是‘没有时间性’的,然而这种无时间性 正是历史存在的一种模式”(注:Hans-Georg Gadamer,Truth and Method,2nd revised ed.translation revised by J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1989),P.288,P.289—29 0.)

。这种历史的存在模式是说:经典超越时间的限制,但并不 是超脱历史而永恒,而是成为现在与过去联系的最佳途径。我们在阅读一部经典著作时,处 在被询问并将自己打开和暴露出来的地位上,把我们自己与经典所能给予我们的东西融合 在一起。这样,经典便在文化和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大作用。

自汉代以降,儒家经典就成了国家法定的书籍,获得了统治意识形态的权威地位。国家政 治、经济政策的制定都必须以儒家经典的内容为依据,人们的思想观念、道德行为也必须以 儒家经典为指南。因为经典本身意味着肯定性的或正面的价值,即具有一定的“规范性”, 研习经典可以为一般的理解和解释过程提供最具典型意义的范例,因此,始自汉儒的对于经 书的阐释,便发展而为庞大的章句注疏的儒家经学传统。随着经学与其他文化学术的发展, 它扩展到了经书之外的领域,成为理解和阐释各类古籍的共同形式。毫无疑问,儒家经典因 其独特的地位,构成了古籍注释当然的主体部分。我们考察小说评点的知识渊源,对其与儒 家经学传统的关系焉能不察?

金元浦认为,以小说戏曲评点为重要内容的中国文学解释学“承袭了古典释经学的集注、 集笺、集释与文本共同印行的方式”(注:金元浦:《文学解释学》,23页,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论述更为具体的是杨义的《中国叙事学》,他指 出:

西方阐释学是由中古以来阐释《圣经》的传统变异而来,与之可资参照者,是中国的小说 评 点也与儒家经典的章句注疏之学有着深刻的历史联系。这种联系涉及它的精神和形式,体 例上既可以在宋儒注解“四书”的形式上找到踪迹,作风上又可以在晚明儒学以狂禅姿态解 经中看出影响。(注:杨义:《中国叙事学》,407页,人民出版社,1997。

我们知道,郑玄是“汉笺”的集大成者,他的解经体制虽各自成书,但已涉及经书总论、 分论、解题和文字之间的笺注。继之而起的“唐疏”则形成所谓“官书模样”的解经体制。 书前有“序”或“叙论”,宏观概述经传源流;书中首出经文,以双行小字列出前人的注, 然后是孔颖达等人的“疏”,对篇目作解题释例,疏通经义,或校勘和注释经文,并作若干 “ 辨伪”,“向宋章句变异为明清小说评点的文体纠缠走近了一步”(杨义《中国叙事学》)。 至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出,又建立一崭新的解经体制:卷首有“序”或“序说”,阐明 此书的基本思想,或引述史籍介绍作者,还有前人对其思想与道统承续的论述;正文每句有 简明的注疏,每章的章末均置有章评,此之谓“章句”;全书还有总评,放在卷首书题下, 朱熹还撰有《读论语孟子法》一文,等等。该书成了宋代官方儒学的标准读本。不难发现, 小说评点确与这种章句注疏之学“有着深刻的历史联系”,小说评点“从儒家经典阐释中走 出来”(杨义《中国叙事学》)并非虚言。

小说评点与“读书法”

比起笼统地把小说评点当作“注释”,将小说评点的源头与儒家的经学传统相联结,的确 更为精当,它准确把握了两者体例的某种沿革关系。但是,不难看出,此论多注目于小说评 点之“评”,于“点”则视而不见。其实,评点方式之所以能风靡天下,与圈点有很大关系 。姚鼐《答徐季雅书》云:“圈点启发人意,有愈于解说者矣。”

“圈点”是一种超越文字的特殊的分析方式,因为诸家的圈点方式“义例”各不相同,带 有“秘传”性质,具有某种神秘色彩。明清小说评点中的圈点形式多样,如点、单圈、双圈 、套圈、连圈、三角、直线和五色标示,等等。它们在功能上与古文选评的“圈点”差异不 大,一是标出文中警拔之处,二是句读作用。较早对小说圈点作出说明的是九华山士潘镜若 为《三教开迷归正演义》(明万历白门万卷楼刊本)所作《凡例》:“本传圈点,非为饰观者 目,乃警拔真切处则加以圈,而其次用点。”明天启年间刊刻的《禅真逸史》前,夏履先撰 的《凡例》亦云:“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证, 典核要害之处则用‘’;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0”;或 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之处则用‘、’。”关于“圈点”的句读作用,清乾隆年间 《妆钿铲传》中的《圈点辨异》一文言之最详:“凡传中用红连点、红连圈者,或因意加之 ,或因法加之,或因词加之,皆非漫然”,“凡传中旁边用红点者,则系一句;中间用红点 者,或系一顿或系一读,皆非漫然”,“凡传中‘妆钿铲’三字,皆红圈套黑圈者,以其为 题也,皆非漫然。”可见,小说评点中的“圈点”实为古人的读书标志,与古人的“读书法 ”密切相关。

起初,古人的读书标志主要起“句读”作用。许慎《说文》五篇上“、”部云:“‘、’ ,有所绝止,而识之也。”黄侃指出,“、”是表示句读的符号。又《说文》十二篇下段玉 裁注:“钩识者,用钩表识其处也。褚先生补《滑稽传》:‘东方溯上书,凡用三千尺牍。 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二月乃尽。’此非‘甲乙’字,乃正钩字也。”据《三国 志》卷十三注引《魏略》,三国时代的董遇以“朱墨别异”的阅读方式闻名。当时的太学生 无心向学,大多空疏,“虽有精者,而台阁举格太高,加不念统其大义,而问字指墨法点注 之间,百人同试,度者未十”。“墨法点注”可能类似于“朱墨别异”,从中可以反映出标 识 者对文本的理解,由此成为考试的方式之一。唐代刘守愚《文冢铭》亦云“有朱墨围”者, 清代袁枚据此以之为圈点的滥觞。其实,它还属于一般意义的断句,欣赏层面上的“圈点” 多见于宋代的标注读书法。朱熹自云:“某二十年前得上蔡语录观之,初用银朱画出合处; 及再观,则又不同矣,乃用粉笔;三观则又用墨笔。数过之后,则全与元看时不同矣。”( 《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朱熹这种读书法为门人黄干(字勉斋)所发展。元人程端礼《读书 分年日程》卷二引“勉斋批点四书例”中有“点抹例”,包括红中抹(表示“纲”、“凡例 ”)、红旁抹(表示“警语”、“要语”)、红点(表示“字义”、“字眼”)、黑抹(表示“考 订”、“制度”)、黑点(表示“补不足”)。在黄氏门人何基那里,它又得到了发展。《宋 史》四百三十八卷《何基传》说他“凡所读无不加标点,义显意明,有不待论说而自现者” 。黄宗羲《宋元学案》八十二卷《北山四先生学案》亦云何基“凡所读书,朱墨标点”。何 的学生王柏(字鲁斋)也不例外。元人吴寿民《书集传纂注》的“识”提及元人标注五经多借 鉴“王鲁斋先生凡例”:“朱抹者,纲领、大旨;朱点者,要语、警语也;墨抹者,考订、 制度;墨点者,事之始未及言外意也。”(引自钱泰吉《曙书杂记》)显然,黄干诸人的“标 注读书法”与朱熹一脉相传。“点、抹”是主要的标注符号,其涵义大致相同,已由语法层 面扩至欣赏层面。

有宋一代,朱子理学炽盛,这种标注读书法极大影响了此时的诗文评点。黄宗羲《南雷文 定》“凡例”云:“文章行世,从来有批评而无圈点。自《正宗》《轨范》肇其端,相沿以 至荆川《文编》、鹿门《八家》。一篇之中,其精神筋骨所在,点出以便读者,非以为优劣 也。”就现存资料而言,吕祖谦的《古文关键》是最早的文章评点本,《四库全书》说它“ 原本实有标抹”。楼昉受业于吕祖谦,其《崇文古诀》直接受到《古文关键》的影响。刘 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六《迂斋标注古文序》云:“迂斋标注者一百六十有八篇,千百 万态,不主一体,逐章逐句,原其意脉,发其秘藏……”真德秀的《文章正宗》的评点法, 据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主要有“点”:句读小点(语绝为句,句心为读)、菁华小点(谓 其言之藻丽者,字之新奇者)、字眼圈点(谓以一二字为纲领),还有“抹”(主要、要语)、 “撇”(转换)和“截”(节段)。南宋末谢枋得的《文章轨范》是影响最大的古文选本,他将 标注符号增至“截、抹、圈、点”四种,并依不同的色彩如“黑、红、黄、青”对各种符号 再作分解;颜色、位置不同,其意义亦异。如“截”:“大段意尽,黑画截;大段内小段, 红画截;小段、细节目及换易句法,黄半画截。”又同是黄抹:“义理精微之论”用“黄中 抹”;“所叙纲要,及再举纲要,及提问之语,所提问难事实”,则用“黄侧抹”;等等。 元人程端礼的《读书分年日程》卷二《批点韩文凡例》称谢氏的标注方式为“广叠山法”。 它貌似繁琐,却对分析作品篇章结构、艺术技巧作用不小,程氏说它使“篇法、章法、句法 、字法备见”。谢枋得在对文中字句警语作圈点的同时,又在字句旁标上“承上接下不断” 、“文婉曲有味”、“好句法”等批语,以促进读者对文章的深入体会。圈点与夹批、旁批 等形式的结合,一方面使圈点之意更为醒目,另一方面却致使后人刊版时误解,“不知宋人 读书于要处多以笔抹之,不似今日之圈点,以为无用而删之矣”(《四库全书总目》)。上述 评点家多为理学家,其文章评点显然是朱熹等人读书标注法的运用和发展。

宋代雕版印刷术的发明应用,使写本书向刻本书全面转变。宋书印刷开始使用句读“圈点 ”符号。岳珂《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曰:“监、蜀诸本皆无句读,惟建本始仿馆阁校书式 ,从旁加圈点,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加圈点”在当时校点古书的官署成了定例。自 明代以降,刊行小说“加圈点”更是一以贯之。如前面提及的万历十九年万卷楼本《三国志 通俗演义》的“识语”就标明“其句读有圈点”。崇祯年间郑以桢“三国”刊本书名便为《 新镌校正变本大字音释圈点三国志演义》。“圈点”作为小说传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进入小 说刊本,是因为小说评点者“加圈点”的缘故。这是不言而喻的。

这样,小说评点的渊源当与古人读书法和儒家经学传统“有着深刻的历史联系”。但是, 考 虑到汉代以来,儒家经典一直占据着统治意识形态的权威地位,古人的读书法往往配合于解 经的需要,它们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这种“合流”在南宋最为清晰,其动力显然来自于文 化建构的杠杆——科举。宋代科举异于唐代,既无需推荐,试卷又是糊名的,一般的人只能 靠文词,而且内容重“策论”。于是,古文之法和圣人之道同时融合于当时的文章评点之中 ,如张云章《古文关键序》:“观其标抹评释,亦偶以是教学者,乃举一反三之意。且卷后 论策为多,又便于科举。”姚瑶的《崇古文诀序》则代表了道学家对古文评点的支持意见: “ 文者载道之器。古之君子非有意于为文,而不能不尽心于明道。故曰辞达而已矣。能达其 辞于道,非深切著明,则道不见也。此文之有关键,非深于文者安能发其蕴奥而探古人之用 心哉!”“为文”与“明道”合二为一了。我们在考察小说评点知识谱系时,对此不能不察 。

饶有意味的是明代的小说评点家似乎并不认同这套知识谱系,他们试图建立另类的知识谱 系,并竭力与前者“划清界线”。如李贽力倡“童心说”与道统对立,寻出了与儒家六经相 左的“宇宙间五大部文章”: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 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 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 ,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 么《语》、《孟》乎?(《焚书·童心说》)

有道统即无“童心”,存“童心”则斥道统。以“童心”论文,不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 剔除了一切“道理闻见”,便可以随意“涂抹改窜”,“批点得甚快活人”(《与焦弱侯》) ,成为自娱性的阅读活动。李贽《读书乐》一诗概括了自己的阅读评赏特色:

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时读书,不知其余。 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 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怡性养神,正在此间。(《焚书》卷六)

在《寄京友书》中,李贽又称:“《坡仙集》我有披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 一件快心却疾之书……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他的著述诚如袁中道所云 :“其意大抵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其小说评点亦然 。

金圣叹继李贽“宇宙间五大部文章”之后,另开辟了“才子书”系统。在《第五才子书施 耐庵水浒传》《序一》里,他提出,有资格的作家只有两类人,一是圣人,一是“才子”; 相应地,有价值的著作也只有两类,一是经典,一是“才子书”。他说:“仲尼无圣人之位 ,而有圣人之德”,“而不能已于作”;然而,“自仲尼以庶人做《春秋》,而后世巧言之 徒,无不纷纷以作。纷纷以作既久,庞言无所不有;君读之而旁皇于上,民读之而惑乱于下 ”。因此,“知圣人之作书以德,则知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读者贵乎神而明之,而不得栉比 字句,以为从事于经学也”,“何也?诚愧其德之不合,而惧章句之未安,皆当大拂于圣人 之心也”。在金圣叹眼里,“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虽显贵却不必细加研究,值得鉴赏玩味 的只有“才子书”。金圣叹对经学传统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姿态,而列出了自己心目中 的“六才子书”。他说: 然圣人之德,实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则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 ,或犹夫人之能事;犹夫人之能事,则庶几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 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 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 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 、 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第五 才子书水浒传·序一》)

金圣叹的“六才子书”囊括了现代所谓的文学四大部类——诗歌、散文、小说和戏曲,其 中《庄子》属“子”,《史记》属“史”,而小说、戏曲则为“贤人君子”所不齿;金圣叹 把它们集于一处,与儒家“经典”相颉颃,理由是它们的“文心”相通而超妙:“盖天下之 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不精严者。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 法,部有部法是也。”(《序三》)金圣叹将评点“六才子书”作为自己终生的名山事业,并 称自己的批评为“金针度人”。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之《序二》中,他对自己的评点有 两个比喻:

后之人必好读书,读书必仗光明;光明者,照耀其书所以得读也。我请得光明以照耀其书 而以为赠之。

后之人必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并兴齐住者 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

以“光明”、“知心青衣”喻评点,其“导读”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们博取功名(所谓的 “制艺”)或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的“学为圣人”),而是为了获得情感上精神上的 愉 悦和提高。这从金圣叹设计的一套读书“仪式”可以看出。《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云:

《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土于胸中也。

《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

《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

读一本“闲书”,要或焚香,或对雪,或对花,追求的是一种纯净、虔诚的心理状态,是 为了取韵得乐,“读书得此护持,万卷尽生欢喜,琅環仙洞不足羡矣”(注:吴从先:《小窗自纪》卷二《书宪》。

)。有论者以为 金圣叹评点目的在于指导他人写作,充满八股气和道学气,这实在是个不小的误解。金圣叹 不就一再陈说自己“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么?

如上所述,李贽和金圣叹分别以“童心说”、“才子说”建构了小说评点的知识谱系。他 们消解了读书法与儒家经学传统的“胶着”状态,使读书法完全独立于“传经”、“传道” 的经学传统。他们的评点意在点醒性灵、点醒趣味,呈现出一种精神共享的阅读形态,而形 成了崭新的小说话语。

话语与权力

这番近似于福柯意义上的“知识考古”,旨趣不仅是考定小说评点真实的知识谱系,更在 于追索小说评点话语与权力的深层关系。福柯指出,知识或话语乃是权力运用之所:“没有 任 何知识能单独形成,它必须依赖一个交流、记录、积累和转移的系统,而这系统本身即是一 种 权力形式。反过来说,任何权力的行使,都离不开知识的提取、占有、分配与保留。在此水 平上,并不存在知识同社会的对垒……只有一种知识/权力焊接的根本形式。”(注:转引自赵一凡《欧美新学赏析》,116页,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

其“谱 系分析”研究表明,话语是一种压迫和排斥的权力形式,是权力所要争夺的特殊对象。他说 :“在每个社会中,话语的产生都是同时由某些过程来控制、选择、组织和分配的,这些过 程的作用就在于挡避针对于它的权力和危险,控制偶然事件并掩饰话语巨大而乏味的物质性 。”(注:转引自徐贲《走向后现代与后殖民》,130、14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

“真理”无疑也是权力的一种形式,维护“真理”实际上是在捍卫一种由权力所控 制的既定秩序,而权力有“保卫社会”的责任。因此,“我们被权力强迫着生产真理,权力 为了运转而需要这种真理;我们必须说出真理,我们被迫、被罚去承认真理或寻找真理” (注: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2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福柯的名言是:“你以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是话在说你。”这个意义上,话语生产无疑 是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实现对话语主体的控制,对每个社会来说事关重大。

中国古代社会最为高明的控制话语主体的形式,莫过于制定一整套教育制度,“挟‘六经 ’以令百氏”(注:唐庚:《文录》,见《学海类编》第五册,221页,清曹溶辑,陶越增订。)

。在封建专制极其残酷的明代,统治者一方面设立厂卫特务,残酷迫害民 众,另一方面大力兴办学校,《明史·学校志》:“天下府、州、县、卫、所,皆建儒学, 教官四千二百余员,弟子无算,教养之法备矣。”教学内容上,“以孔子所定经书诲诸生, 毋以仪、秦纵横坏其心术”,并于校中镌石立碑,规定:“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 之,惟生员不可建言。”与之相配合的是以八股取士,《明史·选举志》:“科目者,沿唐 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 五经命题,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 ,通谓之制义。”明成祖为此敕胡广等人纂修了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颁行天下 ,作为学习、考试的惟一标准。福柯说得好:“说到底,什么是教育制度呢?教育用它掌握 中的知识和权力,无非是在使字词程式化,使说话者在专门的位置上科班化,无非是在形成 具有某种思想原则的群体,无非是在散布和占有话语。”“任何教育制度都是维护或修改话 语占有以及话语知识和权力的政治方式。”(注:转引自徐贲《走向后现代与后殖民》,130、14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饶廷襄识破了八股取士的“用心”:

明祖以枭雄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特之士起而与为难……求一途可以禁锢士人之 心思才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者,莫善于时文,故毅然用之。其事为孔孟明理载道 之事,其术为唐宋英雄入彀之术,其心为始皇帝焚书坑儒之心。(冯桂芬《校豳序抗议·改 科 举议》引)

可见,儒家的经学传统实为八股取士的“共谋”,它们共同效力于“保卫社会”的“宏旨 ”。李贽、金圣叹等人对此也是了然于心的。李贽彻悟自已50岁以前的生活缺乏独立人格之 尊严,而对走上尊孔读经的道路痛悔不已:“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 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 而吠之。”(《续焚书·圣教小强》)“犬”者,奴才之谓也。他厌倦了这种“非人”的生活 ,于是先后弃官、弃家而去,唯读书著述是务。而金圣叹一生喜骂秀才、腐儒和进士,早年 一直游戏科场。依《七百名人传》所载,他对自己行为的意义也是完全自觉的:

……以是每被黜,笑谓人曰:“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客问“自由身”三字出何书,曰 :“‘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 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 也。”

金圣叹也彻悟了:“从余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他和李贽一样,极力掊击“ 假道学”,视“六经”为“糟粕”。这种对所谓“真理”的“诋毁”,实质在于破坏由这种 “真理”话语权力所控制的秩序。

明初,程朱学一统天下,“非朱子之传弗敢道也”,“非宋子之家礼弗敢行也”,“言不 合朱子,率鸣鼓而攻之”(朱彝尊《道传录序》)。然而,“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 者,无复几人矣”(《明史·儒林传序》);王纲解纽,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自由空间。但 是,“权威并非消失了,而只是转变为看不到的。我们叫他‘匿名的权威’,他伪装成一般 常识、科学、心理健康、正常状态、公众舆论等等,再也发现不了命令与压迫,代之而起的 是温和的说服”(注:弗洛姆:《逃避自由》,102页,工人出版社,1987。)

。实际上,小说评点话语的生产过程充满了冲突与斗争。李贽就感受到 :“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焚书》);李氏后来之所以系狱自尽,因 为他知道自己的所为“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金圣叹一样的不见容于世,他感叹地 说:“其书一成,便遭痛毁,不惟无人能读,乃至反生一障。”(《随手通·南华字制》)“ 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世”(《葭秋堂诗序》)。“匿名的权威”无所不 在,使得他们的种种言行,“虽与世无所忤,然贤人君子则斥之惟恐不远矣”(袁中郎语)。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他们为分享一种权力而提出“童心说”、“才子说”的良苦用心。他们 无论是标举“宇宙间五大部文章”,或者开辟“才子书”系统,都赋予它们“天下文章无出 其右”的“天地至文”的品格,都以宇宙、天地一类宏大的词语来比拟,显然是通过对“垂 型万世”、“不易之称”一类经学话语的“仿写”,“合法性”地营构出另类的“经典世界 ”,意在挣脱经学权力网络的控制,这是一种分享话语权力的运作。在这场话语权力的争夺 中 ,金圣叹的言说显得特别的重要。

在金圣叹的心目中,“才子”的地位与“圣人”不相上下,都是“世不相延,人不相及” 的。他说:“君子立言,虽在传奇,必有体焉,可不敬欤?”中国传统文化讲“立言”,君 子讲“立言”是与立德、立行相一致的道德自我修养的程序。但是,在这里,金圣叹并不指 涉“立言”中的道德的完善,所言之“言”不在“载道”,而强调必须合乎“体”,即小说 有小说之“言”,传奇有传奇之“言”,戏曲有戏曲之“言”;它们只须发乎性情,合乎语 言 文本之“体”,则必有可观。可见,他所崇拜的是语言文本之美,而非所传达的伦理道德之 善。金圣叹以中国历史文本的典范《史记》为例,提了一个问题:《史记》所载的人和事物 为什么能够流传至今?是历史之“真”,抑或历史之“美”,让人们如此长久地谛视?金圣叹 认为历史之所以为历史是因“美”的原则而存在,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等进入历史文本 的结构,不过是“美”之形态各异的“言语”,“美”才是制约它们以“史”的形态存在的 深层原因。在《水浒传》第二十八回总批中,金圣叹以“文”来指称“美”的概念。他说:

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 。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 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 《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 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 则 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能使君相所 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 ,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也。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隐括焉,又见其 有 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事之阙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这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 为事计也……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 ,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

他还说:“以一代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阵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 之恤……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但是,现时权力操纵只能倾 极一时,一旦转化为“史”,它便得拱手交出“控制权”:“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 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末喙乎哉?”(《水浒传》第二十八回批)要求“史”必 须遵循“美”的原则。金圣叹的“叙事”崇拜意味着一个信念:“叙事”制造现实、制造生 命,亦可称之为一种创世——它顽强地分割出另一种文化空间,暗示了话语之中尚未驯服的 美 学力比多,暗示了另一种生存维度和价值体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金圣叹把文人的写作自 由与言论自由凌驾于君相之上,而肯定了“庶人之议”。孔子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在金圣叹看来,不是有道无道的问题,而是想议而不敢议的问题:

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 ?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也,何用 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尽管现实的专制使人缄口、噤若寒蝉,但在“美”的原则下,“庶人之议”近乎天赋人权 ,不必在乎天下有道无道。美国当代哲学家罗蒂指出:“知识分子作为知识分子,本来就具 有特殊而奇异的需求——希求完全自由地应用语言,不受制于任何人的语言游戏,不受制于 社会制度。”(注:转引自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7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按照福柯的观念,史官或文人不是单纯的文化记载者和传播者,他们也有 “权力意志”,只不过这种权力不是现实的政权法权统治,而是一种精神的“话语控制”。 此即金圣叹所谓的“文人之权”。它按照“美”(“文”)的原则运作,以语言的诗性干预着 人类的文化、精神,表达着自己的审美之维。

金圣叹提出,既然作为主体创作的“文”有着深刻的主体性,那么,小说评点就应该“略 其形迹,伸其神理”,即不囿于小说的故事情节,而是深切地把握作品的情感主旨。换言之 ,小说评点应是“释义性”的。他说:“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 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读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法》)美国苏珊·桑 塔格的《反对释义》一文云:

释义最早出现于古代古典文化的后期,那时,神话的威力和可信性被科学启蒙的“现实主 义”世界观打破了。一旦困扰着后神话时期的意识——即宗教符号的适合性——问题受到质 问以后,那些原始状态的古代文献就不再被人接受了。释义本身便被召唤来,使古代文献适 应“现代”的要求……释义是一种解放行为,它是修订的手段,重新估价的手段,逃避僵死 的过去的手段。而在其他文化领域,它却是发动的、鲁莽的、胆怯的、窒息的。(注:[英]戴维·洛奇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下),47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

明清小说评点以“释义”为重要目的,与上述观点是基本一致的。在中国古代文化思想史 上,俗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是游离于整体意识形态之外的,如戏曲小说中的情爱观之于传统伦 理思想、价值观之于传统义利观念,以及对农民起义的认识、对历史进化的思考都有独到的 思想价值。以《水浒传》的评点为例,金圣叹从对“水浒”一词的释名开始,突出“乱自上 始”、官逼民反,一方面体现其忧天下纷乱的现实情结,另一方面更是直接点到了封建社会 糜烂、臃肿、贪婪的吏治系统的穴位。他在数落了一通朝廷和贪官污吏之后,愤慨地说:“ 欲民之不衅,国之不亡,胡可得也。”(第五十一回夹批)金圣叹“独恶宋江”,以李逵等人 为“天人”,标示了辨人物忠奸的政治分析以及别性情真伪的道德判断;而由痛加诋毁宋江 如此虚伪狡诈之徒竟是农民起义的领袖,到腰斩《水浒》并增加“惊恶梦”一段,则表明了 金圣叹对农民起义的“同情”并没有上升到“着魔”的地步。在晚明风雨飘摇之际,金圣叹 是清醒的。基于自己对封建专制统治弊端的深刻认识,他意识到,农民起义的结果是不容乐 观的,改朝换代不过是不同专制的变换而已。可见,在“天崩地坼”之际,金圣叹与同时代 的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对封建君主专制的抨击是一致的。这种“释义”与所置身的历史空间 积极对话,溢出了经学权力的规约,深切地揭示小说蕴涵的思想意义的同时,体现了独特的 时代和个人性质的内容,而深受人们喜爱。“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王东 溆《柳南随笔》)。李贽、金圣叹的小说评点知识谱系的建构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综上所论,由对小说评点知识谱系的一番勘察,我们不难认识到小说评点真正的学术旨趣 :小说评点绝非宋代诗文评点的简单延续,也不是人们所谓的“纯粹的”文学批评。其知识 谱系的建构过程中,隐含着权力话语的争夺,参与了意识形态的生产,而具有着政治思想史 的意义。小说评点的出现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事件。

标签:;  ;  ;  ;  ;  ;  ;  ;  

小说批评的知识谱系研究_金圣叹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