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山房诗说》初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山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 (2000)06-0085-03
吴敬梓《文木山房诗说》久已亡佚。金和在《儒林外史》跋中说:“先生著作有《诗说》七卷,是书载有《溱洧》篇数语;他如“南有乔木”为汉江神女之词;《凯风》为七子之母不能食贫居贱,与淫风无涉;“爰采唐矣”为戴妫答庄姜“燕燕于非”而作,皆前贤所未发。”又说:“先生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抄本,乱后遗失。”胡适于1921年购得《文木山房集》刻于乾隆五年左右,约当吴敬梓四十岁时,其后十四五年的诗词未收入。两书的原稿本及金和家藏的抄本迄未发现,都认为已失传了。
1999年6月24 日《光明日报》刊有周兴陆先生《吴敬梓失传著作〈诗说〉在上海发现》一文,引起学术界极大重视。全椒吴敬梓纪念馆闻讯,即专人赴沪,在上海图书馆查获此书,承该馆同志协助,将是书复印,使这一重要著作重见天日。我得获见这一复印本,至为欣幸!
是书封面题“文木山房诗说”,下双行题“旧抄本”,“戍子四月收”。钤有“献唐”名章。首页第一行题“文木山房诗说”,下钤有“王献唐”名章及“平乐印庐”章。第二行题“全椒吴敬梓敏轩纂”。全书不分卷,无目次,下分四十二则,标题如下:孔子删诗、四始六义之说、风雅分正变、后妃、钟鼓亦房中之乐、卷耳、画公图雷、桃夭、汉神、父母孔迩、采蘩、申女、群妃御见、马鹿、驺囿、七子之母、简兮、翟茀、降王为国风、(缺一则)鸡鸣、子矜、野有蔓草、魏风、角枕锦衾、驷铁、秦人不用周礼、秦之士贱、污泽、豳、东山之四章、四牧采薇出车杖杜、伐木、菁菁者莪、生刍一束、社、辟雍泮宫、阳厌、彼童而角、魃、时迈、大王剪商、玄鸟。全书共36页,前四则为总论,下为分论各章,最后一页钤有“献唐劫后所得”章。
王献唐是山东藏书家,精版本校勘之学。曾任山东图书馆馆长。齐鲁书社出版他的遗著《望行精舍校汪水云集》,“出版说明”说他30年代初即着手校勘海源阁秘笈四种。其生卒年待查。
金和说《诗说》七卷,此书不分卷。又是书未见有金和的藏书章,亦无题字。王献唐仅于书题下注“旧抄本”三字。则此书是否为金和家藏本,或清人另一抄本,实属可疑。首页第一行有“平乐印庐”章,是否为抄书人章,亦难考定。但有此一抄本出现,纵非全帙,也是幸事。至于原稿本,其子孙均无保存,更无法查寻了。
我将全文回诵再四,学殖荒疏,体会甚浅,唯觉作者对汉儒、宋儒解诗之说,多所批驳,出自创见,皆前贤所未发。尤其对《诗·大序》所提出的基本论点,多加否定,这在清代政权极盛时期,是够大胆的了。他对圣经贤传都产生了怀疑,当然对科举制度也就根本否定了。这对研究吴敬梓的思想,就更能挖掘出它的根源了。仅就管见所及,略谈几点意见,就正专家学者。
一、对四始六义之说的否定
《史记·孔子世家》说:“《关睢》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只是说《关睢》、《鹿鸣》、《文王》、《清庙》为风、小雅、大雅、颂之首篇。《诗大序》是东汉时卫宏所作。开篇就说:“《关睢》,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也。”这就是把这一首里巷歌谣、男女言情之作,说成是政治教科书了。而郑康成却说:“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吴敬梓质问道:“如谓四始独明兴衰之由,将其余遂无关政教而工歌所不及者乎?”这位汉代的大儒,恐怕只好哑口无言了。
六义之说,亦出自大序:“诗有交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原是讲诗的体制,赋、比、兴是讲诗的写作方法,错杂言之,称为六义。其实,无论就体制来讲,或就方法来讲,都很难截然分清。吴敬梓《诗说》中提出他的辩解:“窃意小雅中有近于风者,周南中有近于雅者。豳诗则兼风雅颂而言之。或古之太师聆之而知其孰之风,孰为雅,非章句之士,拘于卷轴之谓也。”他已经认识到风、雅都是乐调,聆音而知其为何,这就不是章句之儒所能理解的了。他又辨析道:“夫赋者诗之流也。后世之论作赋者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虫鱼花鸟,杂陈其中,无非赋也。是赋可以兼比兴,咏一物记一事,而意别有所在,亦赋此物此事也。必欲分章断句,以为此赋而非比兴,此比兴而非赋,恐作诗者不若是之繁琐也。且于其赋物者谓之兴,乃有时亦谓之赋,何乃自乱其例耶?”作者有主观世界,也有客观世界,情景交融,吟咏成诗,我们称之为意境。很难说成哪是赋,哪是比兴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究竟这是赋呢?还是比兴呢?
四始六义之说,本是汉儒所创,后世遂奉为圭臬,不可移易。读一首诗,就要分析哪一句为赋,哪一句为比、为兴,割裂支离,反不能体会诗人的本意了。吴敬梓加以论断说:“如四始六义之说,为说诗者必不可废,则《论语》之言诗者未尝及之。孟子最善于诗,未尝及之。自汉以后有是说,欲以得诗之纲领统纪,转于三百篇轇轕决裂,而不免牵扭附会之病。”所以两千多年来,读诗的人纠缠于四始六义之说,钻入葫芦套中,实际是无法理解作诗人的本意了。
顾颉刚先生说:“以义理解诗,在汉代固为投合统治者之要求,而在今日则直为笑柄。如“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一语,历代解诗者不知其已写几千百万字,而自我辈观之,则仅为“鸠”、“洲”两字起下文“逑”之韵脚而已,岂有他哉?”顾先生是当代人,当然不会理会汉儒家的说教;吴敬梓生于雍乾之际,能拨开传统的经师的说教,是何等的识力和魄力!
二、对风雅正变的否定
《大序》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前面又说:“至于王道哀,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教,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把大小正变都归之于政教,极为牵强夺理。《诗说》引汪琬的话驳道:“二南,正风也,然而有野花死麇,可不谓之变乎?十三国,变风也,然而《柏舟》之为妇,《淇奥》、《缁衣》之为君,《七月》之陈王业艰难,可不谓之正乎?《鹿鸣》以下22篇,《文王》以下18篇皆正雅,然而《常棣》之吊管蔡,虽谓之变可也。《六月》以下58篇,《民劳》以下13篇皆变雅,然而《六月》、《车攻》、《嵩高》、《亟民》、《常武》诸篇以美宣王之中兴。夫既从而美之,则异于圻父,白驹之属,虽谓之正亦可也。”这些话都是很有道理的。吴敬梓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提出论断说:“风雅之变在音不在诗。今必断其卷轴,以十三国为变风,以《六月》以下《民劳》以下为变雅,而于其中称美之词亦大改其讥刺,则说诗者之过也。”
风雅之变在音而不在诗,这一论断可释千古之疑。风、雅都是音调,所谓变风变雅,就如今之变B调、变C调。大雅小雅也是乐调。元人朱孟章《诗经疑问》说:“大雅小雅亦如今商调、宫调。作歌曲者,亦按其腔调而作耳。大雅、小雅是古乐之体格,按大雅体格作大雅,按小雅体格作小雅,非是做成诗后,旋相度其词自以为大雅小雅也。”这是很有道理的。
雅本是一种乐器。《礼记·乐记》“泛疾以雅”注:“乐器名,状如漆筒,中有椎。”郭沫若说:“诗之周南、召南、大雅、小雅,揆其初当亦乐器之名孽乳而为乐调之名,犹今人言大鼓、花鼓、鱼琴、简板、梆子、滩簧之类耳。”(甲骨文研究)只有从实际考证得出的结论才是正确的。经师解经,往往引我们坠入五里雾中。
三、对汉儒宋儒的评论
前两段所言,吴敬梓对大序可以说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议论精辟,更无可疑。他对诗经的研究是抱着博采众家、实事求是的态度,亦时出己见。对汉儒宋儒每加评论,但并非一概鄙弃。他一则说:“信乎,章句之学,非圣人意也。”(四始六义之说)又说:“孔子删诗,降王为国风,此陋儒之说也。”(降王为国风)又说:“毛郑诸儒,虽百口其何辩哉?”(四牡采薇)朱熹在《诗集传序》上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也。”这说得很实际,突破了汉儒的说教。但是他又说:“小序曰:关睢麟趾之比,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南而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斯言得之矣。”这就又回到汉儒的说教了。《诗说》对朱熹评论说:“朱子不信序说,辩之不遗余力,而独于比兴则竞竞守其绳墨,若断然不可易者何也?”我们要知道无论汉儒宋儒,都是生活在封建社会,都是服从最高统治者的利益。所以朱熹能历仕四朝,追封信国公,从祀孔庙,直到清代还追封朱文公,升位十哲之次。而吴敬梓反对八股文,不参加博学鸿词,终于田庐卖尽,病死扬州。显然是两种不同的命运了。
《诗说》成于何时,尚难考定。《儒林外史》第34回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可见在写成《儒林外史》之前,已有此书。既已分赠友人,必尚有抄本。我们希望能有全本出现,使我们更能了解吴敬梓的学术思想,这对《诗经》的研究也必有更多的收获。
周兴陆有关《文木山房诗说》的文章请见本专题2000年第一期(原载《复旦学报》)
收稿日期:2000-05-24WW周兴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