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沈万三的叙事文学考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沈万三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江浙皖鄂闽等地,人们至今仍喻说巨富者为“沈万三”,此称呼早已成为有钱人的代称,可见沈万三故事流传之广,之深入人心。然而,近几年来出版的数本民间故事辞典却鲜见“沈万三”或与“沈万三”相关的“聚宝盆”的辞条,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笔者幼时即听过沈万三暴发的故事,引发过很多的遐想,“沈万三”的名字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年前重读《明史》,得见沈万三的材料,顿生弄清楚沈万三故事流传情况的兴趣,于是,付数月时间,爬罗典籍,得些许材料,今作一勾勒,以贡于同好。
一
沈万三,虽为民间故事中的人物,然确有其人。十多年前出版的《昆山县志》介绍道:
沈万三,名富,字仲荣,世称万三,昆山周庄人。元朝末年随父沈祐由湖州南浔镇徙居周庄东垞,以躬耕起家。后又迁至周庄银子浜,到吴江分湖陆道源家理财,并得其巨资。回周庄后凭借砚江(古东江)西接京杭大运河,东北经浏河出海的有利条件,开始他“竞以求富为务”的对外贸易活动,迅速成为资巨万万、田产遍天下的江南第一富豪。发迹后,他曾先后流寓南京、苏州、吴江等地,富名遍天下。明初,助筑南京城三分之一,继而又犒劳明太祖的军队,军百万,一军一两银,如数输之,竟毫无困苦的样子,明太祖深恐“民富敌国”,怒欲杀之,后被发配云南充军。死后水葬于周庄银子浜。(注:王道伟主编《昆山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沈家现在仍有遗迹存在,著名的江南古镇周庄的一道风景就是沈厅。该豪华的居宅虽然不是沈万三所建,而是他的裔孙建于清代乾隆年间,但它至少说明沈万三并非像许多民间传说中的人物那样,是凭空虚构的。
新版的《昆山县志》所依据的材料主要出自于光绪年间出版的《周庄镇志》,其卷四“人物”《沈富传》云:
明沈富,字仲荣,一名秀,世称万三。万三者,乃巨富之名,万户三秀耳,故又称万三秀。父祐,元季由湖州南浔镇徙居镇之东垞,以躬耕起家。富亦尝力穑事,能推恩以周急难,人皆以长者呼之。至其富甲天下,吴江、青浦两县志谓得分湖陆氏家财,而《挑灯集异》有“聚宝盆”之说,《近峰闻略》有善点化术之说,或又谓通番致富,异议纷歧,然卒以富贾祸。(注:光绪《周庄镇志》,里人陶煦重辑,南京图书馆藏。)
虽然是地方志书,然撰写者为底层知识分子,没有对史实与民间传闻进行甄别,因此,所述较为模糊。
比较可信的是正史中的材料,因沈万三在当时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居然有三次出现在《明史》盅。《明史》“裂传”第一百七十三“文苑”一“王行传”云:
王行,字止仲,吴县人。幼随父依卖药徐翁家,徐翁好听稗官小说,行日记数本,为媪诵之。媪喜,言于翁,授以《论语》,明日尽成诵。翁大异之,俾尽读家所有书,遂淹贯经史百家言。未弱冠,谢去。授徒齐门,名士咸与交。富人沈万三延之家塾,每文成,酬白金镒计,行辄麾去曰:“使富而可守,则然脐之惨不及矣”。
此则材料说明沈此时仍家居吴中,富裕的程度非同寻常,对私塾教师的物质奖励已到了令人骇叹的地步。同时它还说明沈万三是个好文之人,他希望子孙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以使家业继续发展并传承下去。
南京在明时有十三城门,然而今日保存下来的仅是“中华门”,明时称“聚宝门”,传说明王朝筑京师城墙时,得到过沈万三的资助,这在明史中也得到了证实。《明史》卷113《太祖孝慈高皇后传》云:
吴兴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请犒军,帝怒曰:“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后谏曰:“妾闻法者诛不法也,非以诛,不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
沈秀即沈卫三,前文已论述到。这条材料除了证实沈万三曾经出资筑城之外,还说明了沈万三与明太祖发生矛盾的起因,与他最后的归宿。若不是马皇后慈善,劝说了明太祖,可能沈万三就要死于朝廷的刑典了。
沈万三大概是一人去云南充军的,财富一定被没收了不少,但没有牵连到他的家属,到了永乐年间,他的儿子希望通过攀援权贵,以图东山再起,《明史》卷307《纪纲传》云:
吴中故大豪沈万三,洪武时籍没,所漏资尚富。其子文度蒲伏见纲,进黄金及龙角龙文被、奇宝异锦,愿得为门下,岁时供奉,纲乃令文度求索吴中好女。文度因挟纲势,什五而中分之。
纪纲是永乐年间的一个佞臣,奸诈贪婪,无恶不作,在位期间,声名狼藉,沈文度以余财结交其人,是一种奸商的投资行为,且掠索家乡美女而留一半自己受用,可见亦是品德卑下之流。
在明人的笔记小说中,有不少记述过沈万三的事迹,它们对于我们更多地了解沈万三,有相当大蹬价值。
明人又称他为沈万、三秀。董谷《碧里杂存》卷上云:“沈万三秀者,故集庆富家也,赀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沈万三秀,不知其名。盖国初巨富者谓之万户,三秀者,国初每县分人五等,曰哥、畸、郎、官、秀,哥最下,秀最上。家给户由一纸,以此为第。每第之中,又各有等,沈乃秀之第三者也。”(注:明董谷《碧里杂存》上卷,《丛书集成初编》“文学类”。)秀不是名,而是人之等级。所谓“家给户由一纸”,可能是指明初推行的“户帖”。洪武三年,朝廷令户部“籍天下户,置户籍户帖”。并规定在户帖上“各书户之乡贯、丁口、名、岁,以字号编为勘合,用半印钤记”,可能根据人口、田亩、对国家贡献的大小划分等级,沈万三家人丁众多,田畴广阔,又上交巨额的赋税,自然会排在最上一等了。
田艺蘅的《留青日札》卷三十五对于沈万三的事迹亦有较为详细的介绍,云:
令人言富者,必曰沈万三秀云。盖元末人也,沈姓,万三行。秀者,元时称人以郎、官、秀为等第。至今人之鄙人者曰:“不郎不秀”,是言不高不下也。万三名富,字仲荣,弟万四,名贵,字仲华。本湖州南浔人,父沈祐,始徙苏之长洲东蔡村。贵之子汉杰,又徙于化周庄。今南京会同馆,乃其故宅。后湖中地,乃其花园。……洪武初,万三、万四率先两浙大户,输税万石,仍献白金五千两,以佐用度。上命其造廊房,为楹六百五十,披甲马军者十,务罄所有金乃已。又命分筑南京城,自洪武门至水西门,其功先毕。太祖尝犒军,万三欲代出犒银。上曰:“朕有军百万,汝能遍及之乎?”万三曰:“愿每军犒银一两。”上曰:“此虽汝好意,然不须汝也。”由此遂欲杀之。太后苦谏,以为彼富固可敌国,然未尝为不法事,奈何杀之?上意乃释然,亦由此被人告讦,或旁累所逮及,往往曲宥之,后得流云南。(注:田艺蘅《留青日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田艺蘅在“万三秀”称呼的理解上与董谷有异。田的叙述里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万三有弟弟万四,万四的儿子后来迁徙到周庄。关于沈万三弟弟的事,清金鳌所撰的《金陵待征录》中也提到过,说:“沈名富,字仲荣。其弟贵,屡以诗讽,不听,隐终南山。”(注:清金鳌《金陵待征录》,广陵刻印社1987年3月版。)他弟弟是一个担忧富贵招祸的人,最后逃离家乡,躲到终南山中去了。二是洪武年间他移民南京。这一点,能得到史实的证验。江南原是张士诚统治的地方,士民多依附之。朱元璋打败张士诚后,为了铲除张士诚在江南一带的社会基础,多次迁移苏、松、湖等地的富民充实濠州与南京。尤其是巨富之家多聚于京师,以便于监控。沈万三大概也就是这样来的。三是他造廊房与筑城,非出于自愿,而是受于“上命”。这样说,可能更合乎实际些。商人以逐利为本,岂有肯如此倾家的?肯定是在不得不为的形势下才那样做的。这也符合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出身贫寒,年青时为富人鄙视,因此对富人有很深的成见,尤其看不惯过着奢侈生活的人,而吴中富豪甚多。如元末平江路(朱元璋吴元年九月改为苏州府)吴江县在“元世邑多豪家,雅尚文辞,骚人墨客虽远必致。而淫侈无度,威凌细人,元人宽弛不之禁也。”(注:《嘉靖吴江县志》卷十三“典礼志”三“风俗”,中国史学丛书三编本。)又平江路常熟县的陆庄曹氏、城北徐氏,“徐以半州称,曹之岁租三十余万。园池亭榭僭于禁御,饮食器用侔于列侯。”(注:《嘉靖常熟县志》卷四“风俗”,中国史学丛书初编本。)这些人吞并土地,凌迫小民,是社会贫富不均、秩序紊乱的主要因素,朱元璋有志于使天下雍熙,太平有序,岂能允许富人恃财不法的现象存在,所以,他要想方设法让富人破产。他采取不允许地主畜家奴,不允许占有超出自己耕作能力土地的措施,都是出于抑制富人的目的。方孝孺曾评论说:“太祖高皇帝以神武雄断治海内,疾兼并之俗,在位三十年间,大多富民多以逾制失道亡其宗。”(注:方孝孺《逊志斋集》卷22《故中顺大夫福建布政司左参议郑君墓表》,四部丛刊本。)
关于朱沈之间的矛盾,明人有很多种传说。董谷的《碧里杂存》卷上说:
余在白下,闻故老言,太祖尝于月朔召秀,以洪武钱一文与之,曰:“为我生利,只以一月为期,初二起,三十日止,每日取一对。”出而筹之,始知当该钱五万三千六百八十七万九百二十文。
此说表明朱元璋有意设下圈套,欲剥夺沈万三的财产,朱对沈并没有基本的人格上的尊重。也有说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沈万山首先引发的。孔迩云《蕉馆纪谈》说:
太祖既克金陵,欲为建都之地,广其外城。时府库虚乏,难以成事。万山恃其富实,愿与圣祖对半而筑。同时举工,先完三日。太祖酌酒慰之曰:“古有白衣天子,号曰素封,卿之谓矣。”然心实不悦也。其山田有近湖者,沿湖筑成石岸,以障其田。上怪其富过于己,独税其田九斗十三升。后万山筑苏州街,以茅山石为心。上谓其有谋心,遂收杀之,以兵围其家尽谪抄之。
由所述的沈万三最后之结局来看,斗富之说,纯属传闻,不过,说朱元璋“怪其富过于己”,倒符合实际。
二
关于沈万三致富的原因,有多种说法。一是“耕稼”说。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三十五云:
初居东蔡村时,人以污莱之地归之,(按:万三父)躬率子弟服劳,粪治有方,潴泄有法。由是致富不赀。
二是“海外贸易”说。《吴江县志》云:“沈万三有宅在吴江二十九都周庄,富甲天下,相传由通番而得。”
三是“掘地得金”说。吕毖《明朝小史》卷二:“沈万三资产缘由”条云:
元末嘉禾人陆道判,薄游姑苏,得一废宅。先是居者,不胜祟扰,以是微价售与陆。始居之,张灯夜坐堂中,忽有二女子笑语于前,陆知为怪,叱问之。二女曰:“妾乃大青小青也。”言讫,跃出。陆急飞剑击之,若中其臂,次早视剑处,庭下有大小冬青二树,因斧之,土声铮铮。启下一石板,板下数罂,满贮黄白。陆遂有之,荐以饶富。后无子,有女赘沈氏子,生万三,资产遂无纪极,为江南富族之甲。太祖闻之,皆没于官焉。(注:明吕毖《明朝小史》卷二,清初刻本《玄览堂丛书》。)
四是“获聚宝盆”说。这一说影响最大,流传最广,也最具传奇的色彩。谢肇淛《五杂俎》卷三云:
金陵南门,名曰聚宝,相传为洪武初沈万三所筑也。沈之富甲于东南,太祖令筑东南诸城,西北者未就,东南而沈工已峻矣。太祖屡欲杀之。人言其家有聚宝盆,故能致富,沈遂声言以盆埋城门下,以镇王气。故以名门云。迤东有赛公桥,云沈造数桥,自以为能诩其子妇,妇恚,自出己财为之,其宏丽工致又倍于沈,故以赛公名也。(注:谢肇淛《五杂俎》48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
那么,盆又是如何得来的呢?《坚瓠集》卷二引《挑灯集异》说:
明初沈万三贫时,夜梦青衣百余人祈命,及旦,见渔翁持青蛙百余,将事刲刳,万山感悟,以镪买之,纵于池中。嗣后喧鸣达旦,聒耳不能寐,晨往驱之,见俱环踞一瓦盆,异之,持之盆归,以为盥手具,初不知其为宝也。万山妻于盆中灌濯,遗一银记于其中,已而见盆中银记盈满,不可数计。以金银试之,亦如是。由是财雄天下。高皇初定鼎,欲以事杀之,赖圣母谏,始免其死,流窜岭南,抄没家资,得其盆,以示识古者,曰:“此聚宝盆也”。后筑金陵城不就,命埋其盆于城下,因名其门为“聚宝”。(注:清褚人获《坚瓠集》卷二,《笔记小说大观》第二辑。)
本是传说,然一些明人还引经据典,证明此说之不妄。何孟春《余冬叙录》卷之四“外篇”云:
旧传沈万三家有聚宝盆事,云在沈氏贮少物,物经宿辄满,百物皆然,他人试之不验。事闻太祖,取入试不验,遂还沈氏,后沈氏籍没,乃复归禁中,尝疑世岂有此物,物安有是理?比见宋初人吴淑《秘阁闲谈》云,巴东下岩院主僧水际得一青磁碗,携归折花供佛前。明日花满其中。更置少米,经宿米亦满碗,钱及金银皆然。自是院中富盛。院主年老,一日过江,检由怀中取碗掷于中流,徒弟惊愕,师曰:“吾死,尔等宁能谨饬自守?弃之不欲使尔增罪戾也。”然则昔人亦尝传此,世果有此物乎,院主之识高矣。
沈氏的后人又怎么样呢?他的儿子沈文度的情况已见前文所引的《纪纲传》,他的女婿当时跟着他一起倒霉,流配到潮州,不过,他的侄孙也就是万四的孙子却很发达。田艺蘅的《留青日札》卷三十五“沈万三秀”条云:
……(明太祖)寻命选大户家为京官六曹,令近侍各举所知,得汉杰之子曰玠者,擢为户部仓曹员外郎,受官辞禄,上益器重之也。……又当元末时,吴人陆德源者富而好古,亦能诗文,名振吴下,沈万秀曾为之治财。入国朝,德源亦为黄冠,盖惧法而逃。
田氏在这里也谈到了沈万三财产的来源,含糊其词地说沈氏得过陆氏遗留之产。
沈氏一脉,自明初之后,衍生不息,太祖抄家,虽伤了元气,但正如俗语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能窖隐黄白,未被藉没,故数百年间,生活无虞也。今日周庄之沈厅为清时所造,建造者沈本仁亦有事迹留存:
沈本仁早岁喜欢狭邪游,所交者皆匪类。有言,不出三年,必倾家者。本仁闻之,乃置酒,与诸匪类饮,各赠以钱,而告之曰:“我今当支撑门户,计不能与诸君游也。由是闭门谢客经营家业,于所居大业堂侧拓创敬业堂宅,广厦百椽,良田千亩,遂成一镇巨室。(注:清乾隆七年(1742)《周庄镇志》。)
三
民间关于“聚宝盆”的传说甚多,上述何孟春《余冬叙录》转引宋初吴淑《秘阁闲谈》即是一例。又《古今图书集成》所辑《昌平州志》云:
银山寺老衲偶得盆于山凹,质非铜非石。置饭饲犬,犬腹日果,然饭常盈。怪之,投以数钱,亦盈。衲曰:“得非聚宝盆乎?”藏之谨。后望气者谓其地有宝,使吏往物色之。衲知其为此也,恐攫去,因潜埋于后川,及吏还,衲求之不可复识。故名其川为“忘宝”或曰“望宝”也,宝失而犹望之也。”(注:《古今图书集成》“经济汇编考工典”第212卷“盆碗”部,97285页。)
至明时,又将“聚宝盆”事附会在沈万三身上,以解释沈获巨富之原因,沈万三以一百姓的身份出资助筑京师一半或三分之一之城墙,却又不得善终,这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其传奇的色彩,十分的鲜明,故而,人们争相口耳相传,且在传播的过程中,或加或减,竟有多种说法。流传于浙江绍兴的传说云:
万三贫时,以渔为生。某年中秋,与妇船头饮酒赏月,月华羡凡间夫妻恩爱,恍惚之间,竟掉入沈妻杯中,沈妻亦不觉,随酒入肚。数月之后,女产出一血球,剖之,为一白玉走兽。时万三多日捕鱼未获,饥寒交迫。万三无奈,将售玉兽。店主告之,此为月华之物,系之绳,置于水中,可钓水中宝物。万三喜,不售,如法钓宝,得一钵头。初不识,作盛米用。不料数米入钵,米即溢满钵中,知为聚宝盆也。于是,成天下首富。朱元璋为贫时之交,彼时一日于酒家饭元璋,结账时少一文,元璋借之,戏曰:“当以每日倍之作利息计。”万三笑诺之。数年后,元璋横扫六合,成一国之主,都于金陵,拟筑城墙,然国库乏金。思及万三已富,又忆及一文利息之言,遂传万三至,索钱千万。万三怒曰:“此非充军钱耶?!”元璋亦怒,流万三于云南,抄没沈家,得资财以作筑城用。(注:屠剑庐《沈万山的故事》,见钟敬文、娄子匡等编《民间月刊》第1-2期,45页,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版,1970。因考虑到原文为白话文,较长,为节省篇幅计,改为半文半白之文体。)
这个传说有两点与其它同类的传说不同,一是盆由玉兽致,而玉兽为月华所变,故事更为曲折,也更具传奇的色彩。前引《挑灯集异》说盆由沈万三放生百余青蛙,青蛙报恩而得盆,这表现了佛教的善有善报的思想,而此传说则云盆源于月华,则又染上了道家的色彩。
南京是沈万三筑城、失盆、得罪之处,当然有关于他的传说,其传说云:
沈万三,苏州人,早孤,依舅父生活。十余岁时,舅贫无力养育,万三沦为乞丐。后习泥塑鸟雀技艺,以售雀得食。一日,所塑百雀腾飞空中,万三追赶至南京,雀方落地,后便居住南京秦淮河边。
万三见一渔翁张网打鱼,网网皆空,甚为失望,便求翁让己抛网,翁允,万三网得一乌泥盆,盆甚粗陋,弃于河中,然有蛙数十只鸣叫抬之,现于水上。翁云:“盆虽粗陋,可用以饲猪食。”又见万三厚道勤快,令独女嫁之。
万三赘入翁家,仍以售泥雀为生,妇饮煮于内,翁渔钓于外。一日,妇以乌泥盆饲猪,惊觉猪食无故溢张,猪愈食愈多。又坠钗于盆,刹时满盆皆钗,方知是“聚宝盆”。遂日放金银于盆,得金银无数。为掩暴富之象,翁婿出外经商。
万三曾在凤阳买卖珠宝,遇乌梅商贩朱元璋。元璋诱他赌博,设圈套诈其财。时凤阳流传瘟疫,药中需用乌梅,然元璋囤积抬价,使瘟疫不止,殁者狼藉。万三便从外埠购来乌梅,贱价销售。元璋存货糜烂,本钱蚀光,对万三恨之入骨。
元璋登基作帝后,令万三捐钱筑南门城墙,万三广招工匠,厚给工价,数日即峻工。元璋诬其城墙过高,不合规定,令其毁去重建。城毁后,墙基涌泉,泉眼通海,巨石亦不能堵。元璋得知聚宝盆可塞泉眼,便向万三借盆,允诺三天后五更前归还。然旋令更夫永远不报五更。
城墙完工后,元璋赐万三一枚御制铜钱,以嘉其功。万山无意中将此钱给了乞丐,谁知被元璋察知,怒其轻己,欲杀之,后得臣民求情,方改判充军云南。万三行时,金银所变的无数白鸽、黄雀,随行蔽空,后至云南,钻入山中,成了金银矿藏。(注:见《南京民间故事》,申隆泉等讲述,王崇辉等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3月版。该故事原为口语文体,为节省篇幅,改为半文半白之文体。)
由于沈万三的传说盛行于明代,有广泛而深厚的群众基础,剧作家于是将此传说敷衍为戏曲,亦名为《聚宝盆》。作者朱,约生于明天启年间(1621-1627),卒于康熙四十年(1701)以后。字素臣,号笙庵,吴县人,是沈万三的老乡,自然对家乡先辈的事迹有浓烈的兴趣,于是拾缀街闻巷语,编为30出之戏曲,其出目为:斗华 渔樵 脱壳 做亲议剿 看宝 赠盆 试盆 嫁妹 边寇 期周 宫讯 私访 忧难赏军 献计 筑城
求救 全城 训张 算帐 观灯 掘赃双捷 试盆 合兵 崩山 驾访 功成 宝圆。
在《渔樵》出,沈万三自我介绍说:
卑人沈万三,苏州吴县人也,先君云路公曾任元朝别驾,继为张王逼胁殉节而亡,遗下卑人一身。……只得忘情丘壑,遁迹江湖,往来吴淞三泖之间,捕鱼为活。山妻赵氏,原系田家,夜织晓耘,颇解治生之道。昔年曾遇异人刘伯温先生,道我逢新主御极,必当富贵,今明主已建业金陵,卑人尚守清贫。
剧情略云:万三一日与友张尤儿同至泖峰渔樵,救助了落难的蚌精车蛾。车蛾嫁南海龙王鳌光之子后,不忘旧恩,求丈夫赠宝报答,万三遂获聚宝盆。万三妻赵氏以盆盛狗食,“霎时溢满,平白地变幻多端”。置放一文钱后,盆中便碓积无数金钱。于是,万三成为巨富,移家金陵,建产立业。友人张尤儿慕羡万三富贵,嫁妹丽娘为万山妾。未几,赵氏、丽娘皆生子。后诚意伯刘基造访,警告车祸,嘱其于后园造天遂阁,供奉太祖、皇后龙位,朔望焚香,广行布施,顶礼注籍,以避祸难。太祖元璋游宫,遥见沈府楼阁高耸,华丽非凡,遂生疑忌。于是微服入市,访沈家详情,至万三友张尤儿茶坊。此时张尤儿妒万山富有,诬万三有不轨之心,太祖即授以锦衣卫指挥之职。为作难万三,诏命万三摆宴稿军,置红桌一万张,助饷五十万两,万三立时完成。尤儿复献计,唆使太祖命万三助筑一半京师城墙,并限一月内完工。万三先完三日,为坚城墙,埋聚宝盆于西城角下。然盆为尤儿易之,城角屡筑屡圯。元璋诏系万三,欲治慢君之罪。幸得刘基相助,告其得九子母魔君援手之法。城成,万三以功授户部司户。尤儿又施诡计,让元璋予万三一文钱为本,每日对合取利,一月合钱亿万。届时,万三倾家难偿,被罢职抄家。未几,万三掘得窖藏,家复富。时二子长成,中文武状元,各职中军副都督与护军参谋,会同元帅李文忠,征伐北虏,建功返京。元璋私造沈宅,入天遂阁,见其所奉牌位与籍册,方知万三忠诚,遂复其旧职,归还原产,而治尤儿欺君奸诈之罪。其时,盆又归沈家,父子显贵,夫妻荣华,一家团聚。
比起民间传说,有关沈万三的戏剧的情节更为曲折,荒诞的色彩也更浓。为了增加戏剧的冲突,以吸引观众,作者加进了宵小之徒张尤儿这一人物,使沈万三屡受磨折。当然这样做,也是为了给太祖朱元璋开脱责任,说他的许多诏令是受小人蒙蔽的结果,这也表现了作为明朝遗民朱素臣的心态。至于添入刘基与小妄丽娘、二子等人物,不仅丰富了戏剧的内容,更多的在于使故事更具有历史感与生活感。(注:《聚宝盆》传奇见《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影印本,原本为梅兰芳缀玉轩所藏,有“梅兰芳”印章,现归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
据《曲海总目提要》卷37述,清亦有沈万三的戏剧,名《天燧阁》,其内容改编自朱素臣的《聚宝盆》,情节人物大体相同。皮簧兴起后,有人用皮簧腔搬演沈万三故事,名即是《沈万三》,剧情与朱作大不相同。
四
人们传承沈万三故事的热情和故事本身的内涵,表现了先人对财富、富人之社会责任与君民关系等方面的看法,透露出了封建社会时代人们的心理,因此,沈万三故事有着认知封建社会某个侧面的作用。
所有的传说都说沈得盆于贫困之时,这表现了穷苦之人渴望财富的心理。中国是一个农业经济的社会,绝大多数人从事于农耕生产,而在农具简陋、旱涝濒仍、种植上无任何科学方法之封建时代,凭农耕而致富的极少,即便致富,多数家庭也非一代之力,而是积数代之功,省吃俭用,购田置屋,方成财主,而且前提条件是长时间内不兴干戈。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凭劳动而致富,不啻是白日做梦。于是强烈渴望致富的心理使他们产生了浪漫的幻想,幻想自己得一聚宝盆,不需旷时,不需劳苦,随心所欲,即能得到巨额的财富。“摇钱树”也是在这一心理支配下而产生的幻想。
在古人看来,不论是谁发了财,都是上天所赐,是命运的安排,所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是也,因此,一个人富了以后,就应该替天行恩,用部分钱财扶贫助弱,广做善事。而对那些为富不仁者,则认为是违天逆道,故而切齿痛恨。就世界范围内的文学而论,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中国古代的书面或口头的文学那样,对吝啬财主的讽刺那样的尖刻,当然,对于那些富而能仁者亦竭力歌颂。沈万三即属于后者,故而民间传说对沈万三的不幸命运给予了深厚的同情。明初农村,受战争摧残,经济十分凋敝,人口稀少,土地荒芜。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朝廷修筑京师城墙,施行这一浩大的工程,肯定是雪上加霜,沈万三于此时承担工程一半的费用,无疑大大减轻了老百姓的负担,对苏缓民力起了积极的作用,因此,人们怀念他,用此传说为沈万三建立一座不倒的丰碑。
对于君与民的关系,人们认为,君应该以博大的胸怀看待百姓的富裕,民富而国强,二者相辅相成,没有民贫而国强的。若以为民富了,对国家会产生一种威胁,则是一种狭隘心理的表现。朱元璋出身贫民,其见识、胸襟不能说不受其出身的影响。当他占有四海之后,渐显暴发户之心理,容不得他人再富,而没有认识到他握有国家专政的机器,家资巨万者也不过是他辖下的臣民,而调理得当,民之财即君国之财也。朱元璋强占沈万三之财,人们并没有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看待这件事,而是批判朱元璋,同情沈万三。这说明了我先民对待财富的理性态度,即尊重私人财产的所有权。这对于今天的转型时期,不无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