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色难”新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论语论文,新解论文,色难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色难”见于《论语·为政》: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色难”本意为何?古往今来,学者们的解释五花八门,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以东汉包咸《论语章句》“色难,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也”之说为代表,一种是以东汉郑玄《论语注》“和颜悦色,是为难也”为代表。前者解“色”为“承顺颜色”,后者解“色”为“和颜悦色”,两者都以“难”为困难之意。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解释从语义学和语法上来分析,都有其牵强之处,存在着先天不足。先说释“色”为“和颜悦色”。“色”即脸色、神情之意,《说文·色部》:“色,颜气也。”段玉裁注:“颜者,两眉之间也。心达于气,气达于眉间,是之谓色。”可见,“色”是一个中性词,本身并无郑注“和颜悦色”之褒义,释“色”为“和颜悦色”,当属臆解,不合语义学原理,因而是不足取的。再说释“色”为“承顺颜色”。包注以“色”为动词用法,依古汉语惯例,名词活用为动词是可以的,但是是否就能把“色”解释为“承顺颜色”呢?显然不能,因为古汉语语法有个惯例:“名词活用为动词后,具有动词的语法功能,但原有的名词意义并没有消失,只是增加了同文章相应的动词意义”(刘学林等主编:《古汉语语法》第19页)据此,“色”如果活用为动词,其含义便应当是“以……为色”、“作色”之类,而解释为“承顺颜色”,就明显超出了规范,随意性太大,亦属于臆解。古汉语语法还有一个惯例,就是“名词活用为动词后,带有宾语”(同上书第21页),如果“色难”之“色”活用为动词,那么就应当以“难”为宾语,“色难”就应当解释为“面带难色”或“难形于色”,而绝不能解释为“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也”了。
释“色”为“和颜悦色”或“承顺颜色”,把“难”理解为困难,不仅不合语义学原理,在语法上讲不通,而且在具体语境中也导致了前后文的忓格不通。子夏问的是“孝”,照那样去理解,则孔子所答却是孝以什么为难了,真正一个答非所问。前人对此也感到费解,清代黄式三在《论语后案》中不禁猜测:“如此章盖问孝孰为难,子随所问而答之耳。”根据前述关于“色难”的解释,黄式三作这样的猜测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对于《论语》这部儒家经典,不是确有凭据(无论是文献的还是逻辑意义上的),是不可以对其原文随意地作损益取舍的。事实上,《论语》对于求教者所提问题的记述是很有讲究的,该详则详——减一字不可,当略则略——增一字多余,所以《八佾》篇记“林放问礼之本”而不省作“林放问礼”,《先进》篇记“季路问事鬼神”而不省作“季路问鬼神”;同样是仁德方面的问题,《颜渊》篇记作“颜渊问仁”、“仲弓问仁”、“司马牛问仁”,《卫灵公》则记作“子贡问为仁”,对照便会发现,问“仁”是指问仁德的具体内容和表现,问“为仁”则是问怎样培养仁德。政事方面的问题也是如此,《论语》许多篇中都有某某问政的记述,而《尧曰》篇则记作子张问“何如斯可以从政”,两相比较,可知问“政”是指问临民治政的方法和原则,问“何如斯可以从政”是指问具备了什么样的思想基础才可以去临民治政。由此可以推知,“子夏问孝”不会是“子夏问孝孰为难”的省略,黄式三的猜测不过是为由于对“色难”的理解有误所造成的答非所问寻找一个疏通的办法而已。况且,黄式三的猜测虽然能够解决孔子所答与子夏所问的“脱节”问题,但又带来了孔子答语中“色难”与“有事”云云不相衔接的新的矛盾,因而并不足取。
笔者对《论语》一书中孔子答弟子及同时代其他人问话的情况作了一番统计,结果表明,在《论语》全书的总共486 章(根据杨伯峻《论语译注》的划分)当中,有97章是专门记述或记有人们向孔子求教内容的。暂时排除本文所涉及的“子夏问孝”一章,其余的96章当中,孔子除了对南宫适以大禹、后稷暗比孔子的问话“不答”(见《宪问》),对樊迟不务君子之事而“请学稼”、“请学为圃”怒而回避(见《子路》),对卫灵公“问陈”即问军队排兵布阵婉言拒绝(见《卫灵公》),以及对王孙贾“‘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见《八佾》)、宰我“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见《雍也》)的提问因其鄙陋而未作正面回答外,另外的91章毫无疑问地都是随问作答,特别是对于问仁、问孝、问政,孔子从未“王顾左右而言他”,都是根据问者的具体情况,给予有针对性的回答。程子曾就子张、子夏问政评论说:“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子夏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子张常过高而未仁,子夏之病常在近小,故各以切己之事告之。”(见朱熹《论语集注》)他还就孔子答孟武伯、子游问孝评论说:“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忧之事。子游能养而或失于敬,……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同上)鉴于此,我们得出“色难”是对子游“问孝”的正面回答的结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就是说,“色难”应当是孔子所认为的孝的一个要义,是孝的一种具体表现。
那么,对于“色难”究竟怎样理解呢?笔者认为,“色”即是面色、神情之意,“难”则是一个假借字,具体地说,是“”字的假借。
“”字出现较早,《诗经·商颂·长发》中即有“不不竦,百禄是总”的诗句。至于“”字的含义,《说文·心部》解释说:“,敬也。从心,难声。”《字汇·心部》解释说:“,恭也。”《汉语大字典》则释“”为“恭敬”。把“色难”解为“色”,取其容色恭敬之意,则孔子答子夏“问孝”语忓格不通的问题即可迎刃而解了。需要指出的是,以“”训“难”,古代典籍中不乏例证,比如《礼记·儒行》之“儒有居处齐难”句,王引之《经义述闻》解释说:“难,读为。……难、声相近,故字相通。”又如《荀子·君道》之“故君子恭而不难”句,王念孙《读书杂志》解释说:“难,读《诗》‘不不竦’之。”
把“色难”解释为容色恭敬,也与孔子关于孝的诸多论述相契合。孔子论孝,特别强调敬,如《论语》记载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里仁》)“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为政》)《礼记·坊记》所记与此颇为相似:“小人皆能养其亲,君子不敬,何以辨?”《孝经》的有关记述主要有:“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圣治章》),“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纪孝行章》),“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为人父者也”(《广至德章》)。
把“色难”解释为容色恭敬,还有孔子“色顺”的提法可资佐证。《荀子·子道》记载说:“子路问于孔子曰:‘有人于此,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然而无孝之名,何也?’孔子曰:‘意者身不敬也?辞不逊与?色不顺与?’”“顺”即和顺、恭顺,“色顺”即容色恭顺,其含义与“色”颇为相近。由“色顺”亦可以推知,“色难”之“难”应当是作恭敬讲的“”字的假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