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苏州妇女的结构_李清照论文

論清代蘇州女性詞界的構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清代论文,女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詞史流程至清代出現了爲世艷稱的“中興”局面,不但可以上掩元明,亦可骎骎然與兩宋爭勝。作爲人文淵藪之一的蘇州,自然也是名手輩出,在有清二百數十年的詞壇上占有著特殊突出的位置。僅從數量而言,就幾部常見的大型詞選集來統計,康熙時蔣景祁編纂的《瑶華集》中共收詞人五百零七家,蘇州詞人即有五十七家;光緒時丁紹儀《國朝詞綜補》共收詞人二千零四十一家,蘇州即占三百一十三家;近人葉恭綽編纂的《全清詞鈔》共收詞人三千一百九十六家,蘇州詞人占四百零一家,其中女詞人又有九十二家,均占到了百分之十以上①。在清代,蘇州與杭州、常州三地並屬於海内詞人最盛的所在,可稱三大詞藪②。

中國女性文學這個大題目,既非三兩語可以説盡,亦非本文體例所宜言。此處僅先提挈一個事實:在漫長的前現代文明階段,清代的女性文學無論從數量抑或質量上均占有著絶對的優勢③。而詞體之“要緲宜修”、婉媚見長的特性,較之詩文尤能契合女性的心態徵象和抒情取向,故清代女詞人獨多,且成就也較其它文學體裁來得高些應是意料中事。前文提到,《全清詞鈔》中輯録蘇州女詞人達九十二家之多,這個數字占到了該書收録女詞人總數的百分之八十,而徐乃昌輯刻的《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和十六卷《閨秀詞鈔》兩種專書中,蘇州籍女詞人的數量便更爲可觀了④,這都足見一個地域長期的文明積澱對於文化風氣育成的關鍵性作用,而以家族爲特徵的外在創作形態在蘇州這個傳統氣息格外濃鬱的古城也體現得愈加明晰,應格外引起注意。

論清代女詞人者一般以徐燦爲魁首。這不僅因爲她行輩較早,更因爲她創作成就極高,是李清照身後幾百年中第一位將詞的“喁喁兒女語”賦予“風雲氣”的閨閣才人。

徐燦(一六一二?—一六九三後)⑤,字湘蘋,一字明霞,號深明,晚年佞佛,更號紫,吴縣人,光禄丞徐子懋次女。據陳元龍《家傳》,徐燦“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及長,嫁海寧人、後仕清爲大學士的陳之遴爲繼室夫人,與同時名媛柴靜儀、朱柔則、林以寧、錢雲儀結蕉園詩社,日夕倡和其間,稱“蕉園五子”。陳之遴是明清之交一位頗具爭議的人物⑥,湘蘋於崇禎十年(一六三七)前嫁之遴爲繼室後,二人一直伉儷情篤,更兼彼時生活優裕,乃生閑愁,菩薩蠻二首被李調元稱爲“工艷流麗”的“秀品”,應是此時所作:

困花壓蕊絲絲雨,不堪只共愁人語。斗帳抱春寒,夢中何處山。卷簾風雨惡,淚與殘花落。羨殺是楊花。輸他先到家。

一春誰試梨花雨,游絲只共晴煙舞。燕也不曾來,湘簾空自開。起看花影舞,鸞鏡雙蛾俯。徙倚卻黄昏,淚如紅蠟痕。

再看一首被後人稱爲“回曲隱軫、可以怨矣”(王藴章《然脂餘韻》)的永遇樂:

翠帳春寒,玉墀雨細,病懷如許。永晝愔愔,黄昏悄悄,金篆添愁炷。薄幸楊花,多情燕子,時向瑣窗絮語。怨東風,一夕無端,狼藉幾番風雨。曲曲闌干,沈沈簾幕,嫩草王孫歸路。短夢飛雲,冷香侵佩,别有傷心處。半暖微寒,欲晴還雨,銷得許多愁苦。春來也,愁隨春長,肯放春歸去。

雖字句之間不無步武易安居士之意,底裏乃仍多一種婉軟的富貴閑情,比照李清照早期的清朗、後期的沉鬱均大不相同。

徐燦詞風轉變的契機與歷史風雲、個人際遇呈現同步共振態勢。陳之遴父祖苞,萬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進士,官至順天巡撫。之遴崇禎十年(一六三七)中一甲二名進士,甫授官中允,祖苞即坐“守備怠弛失城”罷官議罪,旋仰藥獄中而殁。之遴被無辜牽連罷黜,永不敍用,所以順治二年(一六四五)他向清廷“投誠”時雖奴相十足,仍頗有士論表示理解。之遴降清始授翰林侍讀,兩年後即擢至禮部右侍郎的高位。六年(一六四九)加右都御史銜,八年任禮部尚書,翌年拜相。

徐燦本與陳之遴叠相酬和,雅擅閨闈風雅之樂。然而隨著陳之遴懷抱某些不得已的苦衷出仕新朝,徐燦的後半生也即陷入深深的苦痛與糾葛之中,故國之思,時見乎詞。踏莎行《初春》就是一首“興亡之感,相國愧之”(譚獻《箧中詞》語)的深婉哀痛之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宛轉爲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叠舊山河,月痕休到深深處。

另一首青玉案《吊古》應是順治初經揚州至金陵時憑吊南明滅亡之作,詞情之悲涼固不減遣民故老,難得的是末數句識見超脱,以女子之身爲“紅顏禍水論”做翻案文章:

傷心誤到蕪城路,擕血淚,無揮處。半月模糊霜幾樹。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隱隱羊車度。

鯨波碧浸横江鎖,故壘蕭蕭蘆荻浦。煙月不知人事錯。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

如果説以上二詞還不能免些些的脂粉味道,她的另一首永遇樂《舟中感舊》則渾厚激蕩,深怨大哀,不必説在閨閣之中無人可與方駕,即在整個清初詞壇亦無愧於杰作: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説?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白玉樓前,黄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雲,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淒切。

徐燦並不是那種肥馬輕裘、夫貴妻榮的庸俗脂粉,加之自小受到的“夷夏大防”的正統教育,夫君的青雲直上、大柄在握並没能給她帶來躊躇滿志的快感,相反的,在她的作品中,往往吐露的倒是易代之際悲咽激蕩的唱嘆,沉鬱冷峻的人世滄桑。而陳之遴晚年得罪被放,徐燦隨之窮居塞上十二年之久,更進一步領略了宦海風波、世味炎涼,爲自己的人生添寫了淒黯的一筆底色。但可惜的是,此一時期所存文字無多,尤其塞外之詞,“雖吟詠間作,絶不以一字落人間矣”(《海寧縣誌》),我們已很難準確鈎稽她晚歲的境遇和心緒了,否則清代女性詞界這位開山巨擘的光彩當還遠不止此。《清史稿·陳之遴妻徐傳》:“康熙十年,聖祖東巡,徐跪道旁自陳。上問:“寧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聖上覆載之仁,許先臣歸骨。”上即命還葬。”“特恩”之下,徐燦得以扶柩南還,在江南故鄉“手繪大士像幾五千餘幅”(李振裕《陳母徐太夫人八十二壽序》),度過了自己的餘生。“萬種傷心君不見,强依弱女一栖遲”(徐燦《感舊》),這樣的淒冷似乎比晚年的李清照猶有過之了,不免令人心中惻然。

徐燦詩詞兼長,而以詞特擅勝場,有“才鋒遒麗”、“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陳維崧《婦人集》)之譽,在清代詞壇不僅可於巾幗中稱翹楚,即比之須眉也毫無遜色。朱孝臧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後》論曰:“雙飛翼,悔殺到瀛洲。詞是易安人道韞,可堪傷逝又工愁。腸斷塞垣秋。”先師嚴迪昌先生《清詞史》有專門篇幅論及徐燦;黄嫣梨先生寫《清代四大女詞人》,徐燦居其一;鄧紅梅教授撰《女性詞史》,爲徐燦拓專章研究;最近葉嘉瑩先生主編《歷代名家詞新釋輯評》叢書,於清代詞人僅入選五家,徐燦亦堂堂居其一席,其聲名造詣從此皆可以覘見。

評價徐燦詞,最不能回避的一個話題就是她與李清照的比較,對此前人也早有評論。陳維崧《婦人集》:“其詞娣視淑真,姒蓄清照。”周銘《林下詞選》:“其冠冕處,即李易安亦當避席。”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閨秀工爲詞者,前則李易安,後則徐湘蘋。”今人陳邦炎先生、鄧紅梅教授等論徐燦詞也都有專門篇幅來談李和徐的異同,多精辟之見。

在不重復各位前輩先生見解的前提下,我個人以爲值得提示的有兩點:第一,先師嚴迪昌先生曾説:“清詞只能是那個特定時空中運動著的一種抒情文體。”那麽徐燦也只能是生存在那個特定時空中的一個“特定”的詞人。她用詞筆記録下的是屬於她的特定時代的喜怒和悲歡,從而呈顯出自己獨特的精神世界。因此,她的價值只能置之特定的歷史背景和詞學發展的歷史軌跡才能被更清晰地認知。模糊或者忽略這一點,一味大談特談其藝術造詣的高妙,將不能真正抓得要領。第二,藝術造詣當然可以談,但要防止拔高。前人作出某些評價有他們自身的特殊情況,後人需要審辨,而不是人云亦云。在詞的問題上,我自問不是“厚宋薄清”者,但平心而論,徐燦的藝術成就不如李清照則是事實,不必曲爲之辯。簡單説來,徐燦詞纏綿而沉鬱,藴藉而悲涼,確爲一代翹楚,但陳邦炎先生以爲李清照詞没有越出以婉約爲本色的圈子,徐燦詞則越出了詞以婉約爲本色、以女性色彩爲美學特徵的傳統,因此兩人各有千秋(《評介女詞人徐燦及其拙政園詞》,《清詞名家論集》),鄙意則不能苟同。

關於易安詞,清末沈曾植《菌閣瑣談》有一句話頗堪玩味:“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後者當許爲知己。”於爭賞其“本色”、“婉約”的喧嘩中,獨點出李清照的“神駿”,頗具只眼。李清照的確提出過詞的“别是一家”説,對北宋各家大張撻伐,以爲皆不甚吻合自己的審美標準,但在創作過程中,她的“錯位”也很明顯。比如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樣的“神駿”難道也符合她“别是一家”的價值標準麽?再如她享有盛譽的婉約之作念奴嬌《蕭條庭院》一首,其中“險韻詩成,扶頭酒醒”、“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之句難道不是很具“神駿”的氣派,從而越出了婉約的女性色彩的圈?故而,李徐二人都曾很好地“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向子諲評蘇軾語),擴展了女性詞的審美風貌,因而“也使一些男性本位主義的詞評家大爲驚奇”(陳邦炎先生語)。在這一點上兩人更多是一致的,但徐燦缺少易安那種“飛想”、“神駿”,是缺憾之一;其次,易安詞以白描自然見長,詞中多“爽氣”,清人彭孫遹《金粟詞話》稱其“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因而神情散朗,更近乎男性的審美風尚。徐燦之詞則雕琢醇雅,趑趄不安,處處潛藏著“閨房之秀”的精緻與成熟,同時也缺乏了易安的“自然”與“自由”,這是缺憾之二。那麽可以説,湘蘋所有,易安盡皆有之;易安所有,湘蘋則不盡有之。湘蘋藝術造詣不及易安者以此。

雖然,湘蘋詞自應有她特殊的審美價值和崇高的詞壇位置。兹引鄧紅梅教授《女性詞史》中的斷語爲徐燦詞作結:“從總體上看,徐燦詞不愧爲李清照之後女性詞史的一次轉折,一次形體的再雅化與靈魂的再深化。這位將李清照之後三百餘年間(此處有誤,應爲“四百餘年間”——本文作者按)女性詞壇上那偏於輕軟淺切的風氣改造得相當成功的女詞人,雖然在識力與氣質上都缺乏李清照那樣豪俊不羈的風度,卻有著更爲精緻與成熟的詞筆。因著艱難的時世與起伏跌宕的身世,她被造就出無法爲他人所超越的幽約‘詞心’……所以,説她是李清照之後女性詞史上第一位踵武李氏者,甚至説她是李清照之後女性詞史上聳立的另一座豐碑,就不是妄言夢囈了。”

清初女性詞界理應予以特别關注而長期爲論者輕忽的是吴綃。吴綃(?—一六七一),字冰仙,一字片霞,長洲人,水蒼女,川北道常熟許瑶室。有《嘯雪庵詩餘》,存詞四十四首。由於許瑶的關係,吴綃問學於“海虞二馮”的馮班,又因父親科第關係稱嘉善名詞人、“柳州詞派”領袖曹爾堪爲年伯,而其父吴水蒼與吴偉業聯宗,故吴綃詩集中多有與梅村唱酬之作,稱之爲兄,算得上是清代第一個與衆多文人交游唱和的女性詞人。她的詞仍多閨思春情,但流轉新異處已非俗手可到。如如夢令:

燈與前宵一樣,月與前宵一樣。斗帳繡羅衾,也與前宵一樣。兩樣,兩樣,不見五更天亮。

又如長相思:

風也秋,月也秋,數聲促織夜悠悠。石畔畫闌頭。花也愁,蝶也愁,色空空色夢難留。人事水東流。

河滿子《自題彈琴小像》則能直寫心事,風骨超逸,表達了巾幗才人確認自身價值的强烈需求,其意義遠遠超出了一般的閨閣之音:

最愛朱弦聲淡,花前漫撫瑶琴。世上幾人能好古,高山流水空尋。目送飛鴻天外,白雲遠樹愔愔。彈到孤鸞别鶴,淒淒還自沾襟。指下宫聲多激烈,平生一片冰心。若話無弦妙處,何須更問知音。

她集中成就最高、形態也最特殊的當數滿江紅和“江村倡和”原韻四首。“江村倡和”是清初三次著名的詞的大倡和之一。康熙四年(一六六五)春,曹爾堪、宋琬、王士禄三人歷險出獄,在杭州湖上步韻酬唱,以吐幽憂之情。后來南北詞人應聲而和者數以十計,蔚爲壯觀,於當世詞風影響甚重⑦。吴綃此四詞乃受曹爾堪啟發,健勁處亦略似之,第一首《和曹顧庵年伯》就有“小鼎中,輕雲漾;險韻句,頻頻唱。也勝它、黄公爐畔,公斟村釀”的英發之句,其後如“何如風雪苦情思,不勞蠟屐擕筇杖”(《讀曹太史原詞,再和端陽之作》)、“噩夢幾番擲果了,半生心事毫端上”(《乞敍》)等,峭拔益甚。第四首《述懷》則引吭高吟,直抒鬱憤,感喟略同於河滿子,氣概則直駕須眉而上之。閨閣中有此等作品可稱異數:

陵谷紛紜,魚龍混、一江春漲。回首處、半生孤介,弱軀多恙。盼望雲霄凡骨重,寸心常鎖雙尖上。閉深閨、栖處似鷦鹩,齊眉餉。行樂事,全抛漾;琴書好,休题唱。但夢吟殘罷,閑愁醖釀。癡想蓬萊弱水隔,難求縮地壺公杖。嘆風風、雨雨度餘年,淒涼狀。

總體來説,清代姑蘇女性詞界除徐燦和吴綃以外,雕紅刻翠之作仍比比皆是,此是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雙重作用的結果,其實也難苛責,且“雕紅刻翠”中未必便無佳什,須眉男子不也在連篇累牘地傷春悲秋、模擬閨情麽?請列舉如下:

張蘩,字採于,長洲人,吴士安室,係尤侗女弟子,有《衡栖詞》。其清平樂《憶妹》云:“重門深處,聽盡黄梅雨。千遍懷人慵不語,魂斷臨歧别路。一天離恨分開,同擕一半歸來。日暮孤舟江上,夜深燈火樓臺。”

又如乾隆時常熟王韻梅,字肅卿,有《問月樓詞》,這似是一位早夭的女詞人,才調頗高。南浦《秋水,用玉田韻》雖是熟題,卻能不落凡近、氣魄清曠:“楓冷落吴江,漾漣漪,一鏡澄清初曉。雲夢到瀟湘,芙蓉外、一段清愁難掃。蒼茫獨立,半空飛下魚雲小。舊日蓮塘零落盡,剩有蘋花蓼草。蘆汀荻渚舟横,問季鷹歸未,蒓鱸誤了。落日古荒灣,西風裏,空溯浣衣人到。餘情渺渺。洞庭木葉波生悄。行遍陂塘三十六,消盡秋心多少。”

再如道光問吴縣人郭慧英,字佩芳,蔣沄室,有《鳳池仙館詞》。南鄉子《聞笛》云:“隔院度紅腔,細逐宵風轉回廊。四顧無人蛩語歇,微涼,惜少歌喉囀泰娘。秋色照瑶窗,酒盞猶温月過墻。雨被蟬琴彈住了,梅黄,又報梅花落楚江。”

隨手拈來以上作品,都談不上知名,也無新意思,卻都楚楚動人,有著女性詞人獨特的感知和表達魅力。前文提過,清代是中國前現代文明時期女性文學的黄金階段,其最重要標識便是女性開始廣泛地介入社會生活,儘管仍是很小心的、很淺淡的,束縛仍舊極緊,卻已經初具規模,不再是鳳毛麟角了。蘇州因爲多清華文士,多政壇大家,在這一方面可説是領風氣之先,前述吴綃即是一顯例。又如順康時的女詞人沈憲英,字蕙思,號蘭友⑧係吴江沈自炳女,葉紹袁之子世傛妻,即是大詩論家葉燮的嫂子。沈自炳於明亡後舉義抗清,戰敗投水而死,風節凜凜,故憲英的一首水龍吟《胥江競渡》絕非是泛泛刻寫風俗之作,字裏行間隱隱寄託著對先父的哀思:

蕙風池館新篁,片紅飛盡驚梅雨。紈扇初裁,羅衣乍試,又逢重午。萬户千門,游人爭出,俱懸艾虎。看碧浦縈恨,朱榴沾醉,似續離騷舊譜。惆悵韶華易换,最關心、畫船簫鼓。當年沈水,今朝寒食,依然荆楚。抉目城邊,捧心臺畔,恨垂千古。霎時間惟見,清江一曲,緑蓑漁父。

再如因科場案被遣戍寧古塔的大名士吴兆騫之妹吴文柔的謁金門《寄漢槎兄塞外》:

情惻惻,誰遣雁行南北?慘淡雲迷關塞黑,哪知春草色?細雨花飛秀陌,又是去年寒食。號斷子規無氣力,欲歸歸未得。

文柔,字昭質,同邑楊焯之妻,著有《桐聽詞》。如其他閨秀一樣,其詞集標格以輕柔爲尚,此一詞卻身當其兄“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吴兆騫念奴嬌《家信至有感》)的巨大苦痛,戛然而爲哀徵之聲,情韻迥然不同了。

再如横跨道咸同光四朝的常熟詞人翁端恩,字璇華,歸安(今浙江湖州)學者錢振倫之妻,有《簪花閣詩餘》一卷,她的一首疏影是閨秀詞中罕見的反映了太平天國時風雲的篇什,詞前小序亦省淨含藴:“庚申冬,自通州移泰州,僦屋戈氏之藏墨山房,舊有園亭小景,惟餘地苦少,藝菊不蕃耳。同洽癸亥,外子就清河崇寶書院主講,院毁於兵燹,漕帥吴公購黄氏廢宅葺之。講舍後有屋數楹,復徙寓焉,旁爲園頗寬曠,蒔菊爲宜,三叠前調,仍題《種菊補籬圖》後”。

庚申是咸丰十年(一八六○),癸亥是同治二年(一八六二),這前後數年正是太平軍虎踞江南、戰火綿延之時,她所説的“自通州移泰州”既不是無故之舉,“蒔菊”也並非朗朗太平的閑情逸致,而是處在鏑鋒邊緣的自適求安的心態反應。這一點從她骨力健拔、筆致老辣的詞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靈光留獨。記才經劫火,一洗澆俗。往日亭臺,講舍新移,老圃勞他重築。零落我是無家客,幸庇厦,何妨茅屋。帶殿春、花事闌時,分取半弓蒔菊。連歲吴陵小住,長鏟躬託命,園蔬自。欲乞淮王,殘藥分嘗,安得刀圭盈掬。江南烽火連天地,已歷遍、羊腸九曲。知何時、真息勞踪,笑問平安修竹。

順康二朝,女子與文人結交猶有明末餘習,多風塵味,閨秀較爲零散,也偶然。乾嘉以次,則有大量閨秀投身名士門下或多方聯絡,此是文學史程上一大可喜現象。南京袁枚的隨園女弟子群、杭州陳文述的碧城仙館女弟子群都是爲後世艷稱的女性文學群體,而細究其實,蘇州吴江的任兆麟(字心齋)大規模地收教女弟子尤早於袁陳二人,並早袁枚七年刻成《吴中女士詩鈔》⑨。他的諸多弟子中,汪玉軫後來亦投入隨園門墻,是個與江南清寒文士大有過從的活躍人物。

汪玉軫,字宜秋,吴江人,陳昌言室,有《宜秋小院詞》,詞風清爽勁健,頗出同儕。她的菩薩蠻《題郭頻伽先生〈盟鷗圖〉》二首意佳語深,於不甚措意中深得頻伽真心,不可多得。頻伽是浙西詞派殿軍郭麐之號,這是個詩、詞、文、論俱可扛一時之鼎的畸士奇才。汪氏詞云:

雨晴雲淡江村暮,輕舟短棹葦間渡。秋曉水風涼,白蘋花闇香。野鷗三十六,溪上閑相逐。招隱有前盟,煙波深復深。

數聲漁笛滄江晚,一痕疏雨沙汀軟。夢穩橛頭船,與鷗相對眠。夜來霜月苦,聽得征鴻語。辛苦渡關河,天寒風雪多。

再如嘉道時的常熟詞人季蘭韻,字湘娟,屈宙甫室,有《楚畹閣詞》⑩,集中百字令《孫子瀟以錢叔英所畫〈尚湖擕隱圖〉屬題》一闋特清遠,句如“别有古梅花世界,一笑春無尋處”、“抛卻軟紅塵十丈,料理天隨漁具”,皆可見抱負不凡,而“鷺老吹涼,魚眠選夢,一葉飄然去”的煉字之功亦不在浙西嫡傳的高手之下。子瀟是孫原湘的表字,與其妻昭文(今常熟)席佩蘭並爲隨園高足,亦是名高東南的才士詩人。

與季蘭韻約略同時的吴縣席慧文,字怡珊,石同福室,有《瑶草珠花閣集》,附詞。踏莎行《題黄君韻甫〈帝女花〉院本》云:

禁苑烏號,鼎湖龍撇,瓊枝慘遇紅羊劫。青門路斷入空門,淒涼舊事憑誰説。蜀鏡雲沉,秦簫露咽,生憐明月圓還缺。千秋遺恨九重恩,一齊付與檀槽撥。

韻甫,海鹽黄燮清(一八○五—一八六四)表字,兼擅詩文詞曲,並編輯有《國朝詞綜續编》之巨帙傳世。本詞題寫其《帝女花》劇作,雖爲應題,聯係到風起雲湧的變换時局,亦自應有並不浮泛的深慨在焉。

姑蘇女性詞界高手尚夥,如抗清名將瞿武耜的兒媳、常熟陳璘;太倉顧信芳;以畫、繡名噪一時的吴江沈關關;常熟歸朝煦之女、號虞山女史的歸懋儀;“後吴中七子”之一的朱綬之妻、元和人高篃;吴江王淑;長洲李虎觀之女李佩金;昭文江升之女江淑則等,都還只是代表之一隅而已。綜而言之,以徐燦、吴綃爲典型的這些女性詞人爲姑蘇詞史乃至爲整部詞史都增添了獨異的風采,她們的作品是文學史家一筆理應格外珍視的財富,有著特出的魅力和意義等待進一步的整理和發掘。

注释:

①以上統計數字均據原書現存面貌,書中或有失誤如重出、籍貫舛錯等,以其無關大局,一般不作糾正。唯《全清詞鈔》中誤列武進名詞人董元愷爲長洲籍,統計時予以剔除。

②就地域而言,嘉興、無錫亦是清代詞人密集、成績彪炳之所在,以嘉興爲中心的浙西詞派更是清代影響最大、綿延時間最長的詞學派别,但無錫清代屬常州府轄地,又自清中期後,此二地詞風漸衰,詞人數量和詞學成就皆不復往日輝煌,故從綜貫整個清代詞史而論,仍要讓常、杭、蘇爲翹楚。

③僅以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收録的四千餘家著作看,漢魏六朝以迄明末只得三百五十五家,再去其“現代”女作家一百五十三名,清代竟達三千五百家左右,而其作品未及编輯、散見總集選本的尚不在此敷。參見嚴迪昌師《清詞史》第五编。

④《小檀樂室匯刻閨秀詞》共十集,集各十家,其中蘇州詞人有二十家之多,後附《閨秀詞抄》十六卷,收詞人五百二十一家,蘇州詞人佔一百一十八家。二者合計,蘇州詞人比例爲四分之一强。

⑤徐燦生年説法不一,陳邦炎先生以爲約在一六○七年,孫康宜教授以爲約在一六一○年,趙雪沛博士以爲在一六一七或一六一八年,鄧紅梅教授以爲約在一六一九年,黄嫣梨先生以爲約在一六一八年。其中以趙雪沛博士考證最爲精詳(見《關於女詞人徐燦生卒年及晚年生活的考辨》,《文學遺產》一一○○四年三期),但亦有未堅實之處。篇幅所限,未宜展開考辨,兹暫定徐燦生年爲約一六一二,卒年則據趙雪沛博士所見爲八十二歲之後,可從,故定爲一六九三後。

⑥陳之遴(一六○五—一六六六),字彦升,號素庵,崇禎十年(一六三七)進士,清順治九年(一六五一)拜相,新朝制度因革,多出其手,是爲清初南北黨爭之“南黨”渠魁。因敗於“北黨”劉正宗等之手,又交接内監吴良輔營求再起,順治十三十五年兩次被流放奉天(今遼寧沈陽),卒於康熙五年。有《浮雲集》傳世。

⑦江村倡和事詳見嚴迪昌師《清詞史》第一編第二節。

⑧陳去病《五石脂》以憲英字蘭支,似誤,從其字“蕙思”推测,應以號“蘭友”爲是。故以《全清詞鈔》爲準。

⑨詳見陳玉蘭《清代嘉道時期寒士詩群與閨閣詩侣研究》之有關論述,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四年版。

⑩《全清詞鈔》“季蘭韻”作“季韻蘭”,此從《小檀樂室匯刻閨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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